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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魔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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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当班时不行恶,正如娼妓不接客时通常不与人交欢一样。我的理想休息日应这样度过:先洗一个热水澡,品一杯馨香的红茶,取一卷好书,安坐于阳台阅读一个钟头;然后漫步走过喧闹的街头,看一场艺术展览,听一场哲学辩论或牧师布道,亦可简简单单地驻足蓝色神殿,欣赏马赛克镶嵌画;与三两好友(非工作同事)在沿河的露台上一起享用午餐;下午既无计划,又无邀约,完全由着心思,随性而为;用过清淡的晚餐,或去观戏剧,或去赏歌剧,完后回家睡觉。

而某个真正糟糕的休息日是这样开始的:天还没亮,一份紧急通知送来,上面说,临时出了一件事,该事太棘手,太重要,当班的其他同仁无力处理,限我二十分钟内穿好衣服,刮好胡须,做好上班准备,到三十英里外的一个乡下小镇报到。也许会有人辨白道,休息日两次三番被这般搅扰,是由于我的工作表现 过于优秀,比部门其他任何一位都要出色,所以说真的,我们的机构如此安排,不啻于授予我最接近“拍拍后背以示做得好”的奖励。也许吧。就算如此,每逢休息日加班,我的厌烦感分毫不减。

工作表现优秀,并不意味着非得喜爱工作。坦白地讲,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它叫我反感。可谁让我是业内顶尖呢。

“相当合时宜的单子,”任务传达官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的学者。”

我倒是头回听说,“是吗?为什么?”

“为了维持平衡。为了证实求知欲过甚会招来灾厄。”

“这有可能吗?”我问。可他嘿嘿一笑。

“瞧你说话的语气,我们都该学学。”他说,“好像你真的关心一样。我猜, 这是你成为业内闪耀之星的法宝。”

当然,我没资格对行业方针建言献策。“从任务简介来看,他不需要任何劝 说。”我说,“你真的需要由我接这一单吗?无非是去见证他签名,再写一张收条罢了。”

“你被选中了。指名道姓,非你不可。”

我皱起眉头,“分区总部的命令?”

“是客户的要求。”

我不喜欢同僚们称他们为客户,“你确定?”

“指名道姓,”他重复道,“很显然,那人博览群书。”

“没人听说过我。”

“他听说过。”

我改了主意,决定接下任务。很久以来,出于某个缘由,我一贯采用各式假名,真容始终无人得见。“他准备充足,只差签字了?”

“不是我们找的他,是他找到了我们。”

哦,天呐!“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整件事可能是个圈套?一个骗局? 陷阱?”

他笑了。“想到过,”他说,“多加小心,去吧。祝你一天愉快。”

(哦,天呐!)的三次方。

我所在的行当,圈套之事并非没有先例。以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为例,他是一位活跃于四百年前的伟大圣贤。福徒拿都召唤了一只恶魔,将其困在瓶子里,提炼成原始的能量。与之类似的还有德尔图良的故事,他向黑暗王子发起挑战,与其展开了逻辑学的较量,并最终获胜。虽说,两个故事真假难辨,实情都已无从考究,不过这样的故事难免使人生出别样的想法。毕竟,若论钉在帐篷立柱上的战利品,有什么比得上击败魔鬼更能令人威名远播?

我又读了一遍任务简介。我向来坚持简介以真正的墨水写在真正的羊皮纸上——形神兼备。这被认为是个怪癖,但我杰出的从业记录允许我享有少许特权。我发现用凡人的双眼阅读文字,有助于我进入与人类打交道的正确思维模式。注重细节,瞧见没。人尽皆知,我藏身于人类之中,那么为什么不装得像个人呢?

约定时间在下午两点,我有一上午的空闲时光,于是决定好好加以利用。我顺着卡蒂林大道走到胜利公园,观赏绽放的春花,接着去叶米利安画坊愉快地消磨了一个钟头左右,见到一名前途无量的年轻艺术家,受女公爵赞助在办画展;单幅不成套的圣像、双联画和三联画,古典韵味浓厚,却透出了一丝隐约可见的原创性;最重要的是,能感受到那种发自诚挚信仰的真实情感。艺术家就在现场,腼腆,谦和,满头编成小辫的黑色长发。我花费四十枚诺米斯玛塔,委托他画一幅圣像——无敌骄阳与所持拉布兰旗和王权宝珠的武士圣徒的直立正面像。当我提出价格时,这个可怜男孩惊呆了,然而没什么好吃惊的;对于那些有能力以同样方式资助美学艺术的人,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

还剩下一个钟头可供打发。我闲庭信步,去了六便士区,在黄油市场径直左拐,进入裱书匠街;在各个书摊前流连了一阵儿,挑挑拣拣老版旧书。“你不会刚好有,”我问道,“萨洛尼努斯的最新作品吧?”

书贩子看向我,“你什么意思,最新?他已经歇笔很多年啦。”

“哦。他歇笔前的最新作品呢?”

书贩子耸了耸肩。“也许是《学院论》。我没进那本书,”他补充道,“很少有人询问那类书。”他眼光专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说:“我这儿有一卷非常上乘的新版《满园春色大全》。”

“有插图吗?”

“当然有插图。”

我没问价。自然地,除非从广义的收藏角度来讲,我对这本书毫无兴趣;但新版本十分稀有,而且插图的质量着实高妙——若不在意风流主题的话。钱货易手;随后我说:“那么,你有哪些萨洛尼努斯的作品?”

“稍等,我看看。我有两卷老版《道德对论》,以及——哦,你会喜欢这一卷的。都忘记这卷书了。限量版编号,最好的白色犊皮纸,花纹装饰的大写首字母,一应俱全。”

“听起来不错。哪卷书?”

“什么?哦,对对。”他眯起眼睛看黄铜管筒上的小字,“《超脱善恶》。”

“好极了,”我说,“我要了。”

踩着神殿响起的下午两点报时钟声(其实快了五分钟,可整个帝国的官方时间一直以神殿的钟为准,谁又会在意呢?)我转身走进一条窄巷,找到砖墙上的一扇小门,敲了敲。没人应门。我默数到十,接着轻轻地打开了门锁锁芯。“有人吗。”我喊了一声,推门而入,来到一个小巧迷人的结纹花园——一块块菱形香草圃,以黄杨木和薰衣草为镶边,错落有致。园子中央摆着一个日晷;旁边有一把大气的红木雕花椅;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睡着了。

我站在他面前,小心碰了下他的脑袋。他悠悠醒转,抬头看向我,眨了眨眼睛,“你到底是谁?”

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想见我吗?”

“哦。”他皱眉道。“这么说,你是他。”

“是的。”

“你不是——”他住了嘴。我咧嘴笑了,“我以为他们全会来这么一句。”

“他们中大多数人而已。”

他忍着疼痛,费了好些功夫,站了起来。我稍稍缓解了他的疼痛;程度不深, 不至于被他察觉。

“我们不妨进屋谈。”他说。

他的书房大开,正对着花园。我猜想,春夏时分,他准喜欢敞着门,静坐于此。这是间典型的学者书房;书和文献随处可见,靠墙的书架从地板高至天花板;一张精雕细琢的橡木书桌后,是一把宛若王座的黑檀高椅,对面是一把三腿矮凳。理所当然地,我坐矮凳。但我照样有办法坐得舒服,只需缩短脊柱的几块小骨头。

“重要的事先办。”我说着掏出刚买的书——不是《满园春色大全》。

“能劳烦你给我签个名吗?”

他沉凝的目光顺着长长的鼻子落在书上。“哦,这卷书。”他说。

“劳烦你?”

他叹息一声,掀开一个普通的黄铜墨水瓶盖。“我记得这个版本,”他说。“俗里俗气。尽是拼写错误。不过嘛,他们买书稿时付给了我三十枚诺米斯玛塔,所以管它的呢。”他将书卷从管筒中抽出,展开前面的六英寸,在顶部沿斜对角线落笔——字迹潦草,貌似是他的签名。“你不该买二手书,知道吗,”他将书卷推过桌面交还于我,“这是在从作家的嘴里夺食。比盗窃更可恶。”

“你的忠告,我谨记在心。”我说。

他已秃顶,肥硕的双下巴动之如波起浪涌,手背上满是老年斑。想来,他说不定也曾英俊过人。个子不高,但敦敦实实,在年老体衰前,身强体壮。“很荣幸见到你,”我说,“当然,我读过你写的所有文字。”

他眨了眨眼睛,问:“所有文字?”

“哦,是的。《对论》《哲学的慰藉》《批判纯理性》和《数学原理》。包括其他文稿。伪造的遗嘱、阴阳账本、欠条、签字画押的供状——”

“被逼供,”他指出来,“迫不得已承认的。”

“是的,”我说,“就算如此,罪行却是实打实的。供状上的每一笔,每一划均如此。顺带提一句,要是你听到,你因欠下一笔十二枚基尔德的赌债而写下的欠票,四百年后将在毕尔·博赫拍卖所拍出一万八千枚诺米斯玛塔的天价,保不齐会乐坏的。买主是贝洛尔萨公爵——他那个时代最显赫的收藏家——的一个执行代理人。”我笑道。“你始终未偿还十二枚基尔德。”

他耸了耸肩,“没还吗?记不清了。反正那场赌局有人出老千。”

“出千的人是你。骰子灌铅。感谢你的签名,”我举起他刚签上名的书,“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这是你做过的最好的事。”

“你能亲口说出——”他迟疑道,“你是他,对吗?为了——”

“为了签订合同,没错。”

他看着我,仿佛刚瞧见我一般,“你读过我的书。”

“是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认为我的书如何?平心而论。”

“平心而论?”

“你能够说实话吧?”

我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能。平心而论,我认为你的书实在是无与伦比。你无情地解构了传统的道德观,证明了它是消亡已久的迷信观和部落权宜制度的混乱回响,并呼吁理性地重定全部价值观。你无可置疑地证实了没有绝对的善和恶。此外,加之你革命性的立场学说,这部分很可能是你最伟大的文化瑰宝,甚至超过了你影响巨大的科学和艺术成就。虽然我自己坚信,你的《第五交响曲》才是人类艺术的最高伟绩;光是曲子本身就已透彻地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人类向往着什么?所以,是的,我喜欢你的书。平心而论。”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对,嗯。你当然会这么说。”

“是的。可巧得很,我说了实话。”

“也许吧。”他没低头看,伸手去拿书桌左边的牛角杯。杯子是空的。我偷偷斟入半杯他最爱的苹果白兰地。他呷了一口,似乎没注意到反常之处。“我 的初衷是证明你和你的族类不存在。”

“定义‘我的族类’。”

“神灵。”他又呷了一口,微微皱眉,“魔鬼。哥布林、幽魂、精灵和妖精。但你喜欢我的书。”

“你在寻求与某个你认为是神话中的生灵缔结合同关系。”

“文字游戏,”他说,“我本人没必要相信自己写的东西。”

“我相信。”

“那好吧。”他耸了下肩,“你属于大众读者。话说回来,你怎么可能相信我的理论呢?你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是错的。”

“我被你关于传统道德观起源的论证所折服。恰巧,顺便说一句,你的论证符合真相。”

“是吗?”他看起来吃了一惊。“好,很好。瞧,”他说,“至于其他文稿。”

“啊,怎么?”

“都是真的,”他说,“我做过很多坏事。”

“定义‘坏’。”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很多不法之事,”他修正道,“我撒了很多谎,骗取了很多人的钱财,诈骗,偷盗。但从没杀过人——”

我清了清嗓子。

“从没蓄意谋杀,”他再度修正道,“除了自卫杀人。”

“‘自卫’是个宽泛的字眼。”

“不,并不宽泛。在他们杀死我之前,我杀死了他们。”

“是的,但——”我克制住自己。“抱歉,”我说,“我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客户永远是对的。严格来说,先发制人的防卫也是防卫。算是吧。另外,我不做道德评判。”

他笑了起来,“你不做才怪。”

“不,”我说,“我只处决他们。”

这多少让他清醒了一点。“关于不法之事,”他说,“我多年前忏悔过了。我自此再未犯法。我是清白的。”

“你确实是清白的,”我说,“你改邪归正,放弃了非法和反社会活动,而那段时间前后,你正好发了笔横财,再不用愁钱。就我们而言,你已被彻底救赎,我们没有理由找上你。”

他点头道,“很好,我对此很高兴。”

他听起来言辞恳切,由此引出个问题。于是我便发问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说,“你究竟为什么想向我们出卖灵魂?”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意味分明:多管闲事。“我只想确定,”他说,“就你们 而言,我的灵魂是否值得购买。至少主动送上门的东西,价钱通常不高。”

“的确。但我在这里,随时愿意完成交易。我相信,这回答了你的疑问。”

他点头道,“请再说一遍,权当是迁就我吧。”

“就我们而言,你清白如雪。行了吗?”

“谢谢你。”他顿了顿。我想,他是累了。到他这般年纪,没什么好奇怪的。“合 同。”他说。

“啊,对了。”我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管筒,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 捏出一卷羊皮纸铺展开来。他用平面玻璃镜片辅助阅读;他自己的发明,非常精巧。“你应该把这个做成产业的。”我说。

他抬起头,“什么?”

“阅读镜片。等过几个世纪,每个人都会有一副。你兴许能发大财。”

“我再用不着钱了。”

我耸了耸肩,“随你的便。我只是出于好意。”

他咂咂舌头,低头继续看合同,一边看,一边嘴唇微动地默读,这让我啧啧称奇。

萨洛尼努斯其人——好吧,你可能知道他的生平;在创作了所有这些不可思议的书,发明了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奇巧物后,他发现了制作合成蓝色染料的方法,终于陡然而富。对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犹如天赐福音,而对于佩尔米亚靠开采青金石,朝不保夕的穷鬼,无异于在心脏上捅了一刀。开采青金石,环境恶劣,肺部会被石粉慢慢腐蚀,但不采矿,就挨饿,换作你,你怎么办?

“条款看起来并无不妥,”他说,“我在哪儿签字?”

“现在稍等一下,”我说,“你确定,你愿意完成合同签订?上面所写无一句虚言。你死亡时……”

“我识字。”

“对,但——”我踌躇不决。我有义务确保,签字人了解其行为的性质和意义,以及由此导致的必然后果。我本该推荐他先听取合格的独立意见;但谁又有资格向萨洛尼努斯提意见呢?

好吧。是我。

“如果你签下这个,”我说,“你会下地狱。地狱真实存在,那里可不令人愉快。”

他看着我,“我心里有数。”

“好吧。话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在玩什么花招?为什么你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又看了看我,大笑起来。

他是个顶有意思的小个子男人,认真到有些偏执。

以前,凡与政府做过生意,我总能捞到些额外的好处。大部分人会告诉你,这不可能。事实上,这能办到。没错,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利;那他们是怎么做的呢?通常,他们行事束手束脚。他们力求公平,公正,公道。而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拘束。

“你说,你读过我的书,”我对他说,“那么,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经过深思熟虑,说:“我推断,你想获得一样东西,你打心底相信值得为此付出这么大代价。”

“说下去。”

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你今年七十七岁了。”他说。“七十六。”

“不,七十七。我猜,你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我想,可能你相信某事迫在眉睫——某个了不起的新发现,诸如此类——并且只有你才能完成,所以留给子孙后代也无济于事,你不得不亲力亲为。绝望之下——”

“打断一下。”

“好吧,没有绝望。只有决心,你下定决心完成未尽的研究,四处寻觅获得额外生命的方法。”他顿了顿,“接近真相了吗?”

我做出个表示认可的优雅手势,“到蓝环了。”

“还差两环到靶心。”

“足够接近。”

他将五指合拢成塔尖状——代表智慧的庄重手势。我有时也做。这个手 势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你愿意告诉我,你在研究什么吗?”

我对他露出微笑,“不。”

他不乐意了。“我问你,”他说,“并不是仗着职权,而是作为你的头号崇 拜者。”

“我不想破坏惊喜。”

“那么,以我的职权——”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走进你的店铺,想买一把十二英寸的双刃刀。你会问我买刀干什么用吗?”

“会。”

“不会,”我说,“你不会问。你卖,我买。要不然,你回去向上司汇报,告诉他们你搞砸了这次交易。”

他微微皱眉,样子滑稽,“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何必这么追根问底?”

“嗯哼。”他微微地摇头,“记住,我们知道你的一切,每一件事,每桩微不足道的言行不检,每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件你在全然无人注意时干过的坏事。我们并不觉得震惊,没什么让我们震惊。我们唯独无法违背签约后的客户要求,所以,你不告诉我们,最可能的原因是你有所图谋。”

我当面嘲笑他,“荒谬之至。”

“是吗?”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向我,“你是个聪明人,也许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人。你生性奸诈,狡猾,十足地无所顾忌。”

“我痛恨自己的性格,痛心疾首。”

“哦,得了。你已证明,对与错,无所谓。”

“我有自己的原则,”我说,“我坚持原则。”

他的鼻子向外缓缓呼气——当然了,彻头彻尾的假象;他不呼吸。“我很抱 歉,”他说,“这笔交易势必要黄了。要么你告诉我,你在谋划什么,要么我去找上司,告诉他们,我没法充分信任你,跟你签不了合同。”

(我敢肯定,他从没养过猪。如果他养过猪,他就该知道如何将猪装上车,运到集市。你可以给猪脖子套上绳子,使劲地拽,直到双臂疲惫不堪,或把猪勒死。猪寸步不进,只不停向后退。猪不会顺着你强加的方向走。所以诀窍是,你朝着远离马车的相反方向使劲拽猪。接下来你会看见,猪一步步退上装货坡道,退进了车厢,你要做的就是放下挡板。)我举起双手。“真的,”我说,“谈不上什么大秘密。你想的一点不错。我希望继续进行自己的哲学研究。我确信,通过科学观察和数学表达式,我已发现了以全新方法理解宇宙的关键。我认为,宇宙是一台机器——巨大,复杂的机器,但仅此而已。我认为,假以时日,我能弄明白这台机器的运行原理;当然,不是全部的原理,但足够让其他人相信我,接过我的研究。这样做的话,我就能将人类从迷信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推倒善与恶的伪神像,让人类能够自由发展,不因自我强加的条条框框而被拘束,限制,扭曲心智。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牺牲我不朽的灵魂充其量是个微不足道的代价。”

他虚眯着眼看我,就仿佛我的一席话让无敌骄阳站在了我的背后。“可你明白,这种研究一无是处。”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书。”

“是的。我相信书中关于传统道德观的内容。我知道它是真的,我当初参与了道德体系的建立。但伪迷信和不存在神和魔,不折不扣的宇宙机器观——算了吧,看看我。我是真实存在的。所以——”

我对他微笑道:“我又没说自己也相信。”

我使他震惊了。如何?他们没传说中那么淡然。

“但这不是重点,”我继续说,“重点是,若时间和资源充足,我能证明我的假说,排除一切合理质疑。”我顿了顿,“换其他人谁也不行,但我可以。因为我是萨洛尼努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我能将论据炮制得无可辩驳。我能歪曲事实,像掰弯烧红的钢铁,想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不差丝毫。我能证明我的假说,这样后人将毫不怀疑地笃信它。他们将遵循我的诫命,崇敬我,我的名字将被每个人传颂,我将在他们的赞颂中永垂不朽。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最睿智的人。这年代,一个自负任性的老人哪能有更大的奢求?”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太疯狂了。”

“不,只是极度地自私。”

“可数百万人将遵照你的学说生生死死,临了,被贬入地狱。”

“煎蛋和鸡蛋的区别。”我停顿一下,以加强效果,“况且,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对‘生意’格外利好。”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片刻后他说:“我早知道你阴险。”

“还非常非常的自私,还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对于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比编造出一套令人信服的虚无学说,欺骗全世界来得更妙?”他缩了缩脖子,“你有所图谋,”

“是的。我刚讲出来与你听了。现在,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我并非一开始就是哲学家。

我在一个农场长大,因而知道如何养猪。我的父亲身材高大,却整日忧心 忡忡。他担心羊逃出羊圈,担心小公牛踩踏最好的那片草场,担心老鼠糟蹋留作种子的玉米,担心下雨,担心干旱,担心羊毛的价格,担心内战威胁迫近,担心一切。忧愁吸走了他生活中的每一滴快乐。短暂的几个好年景里,他收获得越多,越担心失去这些收获。我不曾看到他欣赏过明媚春日里清晨的朝霞或黄昏的落日。他也担心我;我很聪明这事儿变得明显后,他立刻担心起我的才能被扼杀,我的天资被浪费,于是我离家求学,后来上了厄尔庇斯学院,再未回去过。他去世时,我也没能陪在他身边;不久,战争爆发,我家的农场被艾奇马洛特将军后撤的第六军团焚毁。活着的时候,他所担心的事情没一件发生,死后倒很快一股脑地爆发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想他是错过了。如果他多活九个月,他的担忧会被证明都是对的。其实,他死于心力交瘁,在无意义的焦虑中虚耗了一辈子。

我的母亲身材苗条,气质典雅,曾在“休闲娱乐业”工作。小的时候,我总搞不懂为什么邻居那么不喜欢她。父亲死后,她写信告诉我,他一直很害怕她会抛下他跑掉。他想错了,她告诉我。虽然农场形同荒弃,家畜没了,钱没了,我哪儿也不去,她说。

很多年后,我了却了我们家与艾奇马洛特将军之间的恩怨;我伪造证据,致使他以叛国罪被处死。说起来,他罪有应得,但他将作案痕迹掩盖得太完美了,没留下证据——他向我吹嘘过此事,以为我是他的朋友,站在他一边——而我随即有了个想法。我是一个特别高明的造假专家,虽有自吹自擂之嫌,事实如此。我费了不少心思,墨水、纸张和笔尖形状均以假乱真(教你个妙招;律师会卖掉过期的地契,几个铜子的价钱。用砖屑将羊皮纸上的字迹磨掉,会得到一张毫无瑕疵,可供书写的真品古旧纸面。若想谎言成真,真相能提供无法替代的慷慨帮助)。将军掉脑袋的前夜,我进监狱见了他一面。他彻底糊涂了。“我真的很确定,我从没写过一丁点儿那样的东西,”他说,“我知道,我绝不至于这么愚蠢。”

“你没有写,”我说,“你没有理由为此事自责。”而后,我对他袒露了自己的行为以及原因。他难以接受,开始冲我大嚷污言秽语,我只得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有些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偏题了。我的意思是,我没继承到任何家产——一个大子都没有。我功成名就也好,身败名裂也罢,与旁人无关;我有所成就,凭的是一己之力,我犯下过错,亦属咎由自取。我的聪明并非遗传自父母,毫无疑,他们也没给我留下钱财。

问:如果我少一些聪明,多一些钱,我的生活是否会更幸福?答:如果一个圆有四条直边,它不成正方形了吗?

我是我个人的财产,如何处置,凭我一己之愿。

“你确定,”他说,“你就不找个律师先通读一遍?”

我渐感精力不济。垂垂老矣,又过于劳心劳力,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我说,“你担心,万一我试图以仓促签字,不了解所签内容为由而爽约。不好意思,你声称读过我的书。不管我有什么缺点,我不蠢,我没老糊涂,我已经读过合同,了解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准备好签字了吗?”

“是的。”

他将羊皮纸从我这里拿回去,“我只快速浏览一下。”

我笑了。合情合理;如果有一个漏洞被我发现,那就是他的过失。他读得很认真——我注意到,他以食指尖沿着一行行字移动——然后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我们的标准制式合同。”他说。

“可不是嘛。这个模板曾经被使用过多次,在各个场合都被证实为法理严谨。提醒你一句,凡事总有头一遭。”

我的话不太厚道;他对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又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无论如何,”我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在未经批准之前更改任何条款。”

“正好相反,我有全权——”他不说了,端详着我,就仿佛在看一面污脏的窗户。

“我只是觉得很难接受,”他说,“一个我长期以来仰慕尊敬的人,会自甘堕落,永坠地狱,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这么做蠢透了。”

轮到我端详他了,但他看起来痛心疾首。“诚实。”我说。

“我们一族一向诚实,我们说话一向实诚。”

我点头道:“如果你信不过谎言之父,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签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我当然想,”我说,“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的手指嗒嗒地敲起桌面,说道:“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一直是我敬仰的人物。将你的一个族类关进玻璃烧瓶,放在高温火焰上加热,直至变成蒸汽。他在其所著的《自然历史》一书中有过记载。当然,实验最根本的特点是,重复相同的实验能够产生相同的结果。”

“你有钢笔吗?”我问,“如果没有——”

“两个世纪前,苏格南的缇桑德,”他犹自说下去,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尝试再现福徒拿都的实验结果。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加热用的火焰太旺,升温太快。他们不得不重绘了几张召唤图。”

苏格南的缇桑德,我第一次听闻。提个醒,他们藏着一些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在合同底部签全名,”我说,“在每段条款下方签姓名首字母缩写。”

他耸了耸肩,“你会担任我的首席联络员和协调员吗?合同第三段,第二节。”

“是的。”

“太好啦。我想我们会和睦相处的。”

我们合同的标准格式——

为了满足客户的具体要求,条款会稍作调整,不过核心措辞,真正生效的咒 语始终如一——不可撤销,含义绝对,永久生效,等等。这一次的合同,我们提供有担保的二十年健康生命,附赠恢复至二十五岁的青春。除此之外,他享有常规的福利套餐:借指派给他的负责专员——由我担任——之手,施展有限的超自然能力。

“不,”他向我保证,“我不会想要任何戏法魔术。治愈头痛和背痛的良方,也许吧,从一家图书馆飞到另一家图书馆也挺不错,省得走路、坐马车。但我真正的抱负是你万万不可能帮我实现的——以抱负的本质而论。”

问:有没有可能存在比我们聪明的凡人?我将问题提交给自己的部门,答复立时回返:这有待观察。谢谢啊。

“怎么使用福利完全取决于你。”我说,“放纵你心中最阴暗的欲望,不会让你的境况变得更糟;行善积德,不能让你的境况好转。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放飞自我,尽我所能地声色犬马。”

“正有此意。”他的眼神冷静而清亮,“我们需要见证者吗?”

“我就是。”

“啊。”我展开羊皮纸,这个动作碰到了墨水瓶的盖子,盖子从书桌掉到地板上。“请问,你能帮我把那个捡起来吗?我现在弯腰没以前利索啦。”

待他直起腰时,我已经签好了名字。“瞧,”我说,“都完成了。”

他表情惊讶,甚至于震惊。“好极了。”他说。

我从他那里拿回羊皮纸,卷好塞回管筒里。简单如斯。

“对了。”他在微笑,“先恢复青春,之后,我可以劳烦你带我去瞧瞧地球上的每个王国吗?”

“举手之劳。”我说着恢复了他的青春。他的背变得笔挺。他的脸像是冒起了泡,与此同时,颔下的赘肉持续向上流动,填充进凹陷的双颊。颧骨开始丰润突出,面部肌肤被拉伸抚平。他不由自主地弯曲着手指,意识到关节炎和风湿已无影无踪;双手不再形如鸡爪,指关节看起来也平复了。他的头发恢复原色,如发芽般长了回来。一颗颗久违的牙齿从早已愈合的牙床中弹出,他的脸不禁皱成一团。“你该提醒我,会疼。”他咕哝道。

“万分抱歉。”说完,我消除了他的疼痛。

他凝视着双手,先是手背,然后是手掌,“我从没意识到,自己老成了这般模样。”

“人们意识不到。衰老的过程太缓慢。凡人照镜子时,从未真正看清过镜子里的自己。”

他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真不可思议,”他说,“没一丝生疏感。舒服多了,但只此而已。有点像在小旅馆住久了,再次躺回自家的床一样。”他看着我,“你没留下什么纰漏,对吗?”

我没立即回答他。他站起身来——站立不稳,左摇右晃了片刻,不得不抓住书桌边缘——将衣服剥了个干净。现在,他身上的衣服要么太松,要么太紧,视身体不同部位而定。“好家伙,”他说,“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他大笑起来。“不瞒你说,我从未让下半身统治过上半身。不过,我直想翻筋斗。”

“请便。”

他摇了摇头,笑道:“荒疏良久,搞不好脚底打滑,狼狈落地,摔断脖子。哦,我再不必担心这类事了。”

是的,他读过合同,了解条款。他完全豁免任何形式的伤病,以及因自杀、 事故或意外造成的突然死亡。合同第十六段,第四小节规定,如果他选择上战场作战,我必须举着透明盾牌保护他,以防他受到哪怕最轻微的擦伤。如果他砍掉自己的脑袋,我必须完好如初地给他装回去。各种不测事件均以绝无歧义的措辞写进了条款。毫无疑问,每一位金牌律师都在我们这里。

我为他凭空变出了衣服;他有权得到一套免费服装,就如人们退伍或出狱时的待遇一样。我此前仔细研究过他的品位,但他压根儿谈不上有什么惯常偏好。他大半辈子,身上所穿,买得起则买,买不起则偷,也曾获赠“离别礼物”(出狱时),或欺骗轻易上当的赞助人购得。我最终选了一套传统服装,肃穆的黑色面料,他这个年纪(恢复青春后)和体型的大部分人,尤其是学者,都会喜欢,样式永不会过时。他低头瞥了眼袖口,双臂环抱于胸前。“很合身。”他说。

“嗯,当然。”

“我原先这个年纪,从没穿过合身的衣服。”

“嗯,现在你能消费得起最好的衣服。至于其他服饰,你必须自己花钱购买。不过,我会随时随地提供给你无穷的金钱。我知道,”我补充了一句,而他挑起一边眉毛,“在你看来,这是故弄玄虚——永远弯来绕去,不有话直说,哪怕结果完全一样。”

他清了清喉咙,看向我,开口道:“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记得吗?”

“什么?哦,对,抱歉。我开小差了。”

鉴于客人没给出具体指示,我采取的是标准行程;从共和国出发,经斯科利亚、埃利亚、美嫩泰斯、迈绶戈和佩里美狄亚,沿着山岳国驿道至禄石国,而后转正南,行至布雷米亚,掠过罗辛霍勒特和丘尔哈迪众汗国,穿过大河国北上,回到我们的出发地。若客人没有特定要求,中途不做停留的话,总耗时四个小时。

他游历之广,令我钦佩。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指向下方某处,说,“我曾在那里坐过牢”或“我在那片林子里露宿过两周”。飞过苏格南时,他要求盘旋片刻,想看看圣恩与坚忍老神殿是否还安在。还在那儿。我是否仍被禁止入内?他想知道。是的,我告诉他,禁令仍未解除。

“当你总被法律穷追猛赶时,自然便游历了整个世界。”他告诉我,“我承认,其中大部分地方留下的回忆不是特别美好。就在那儿,看,因为假银矿的事败露,我在那儿被投资者施了私刑。若那根树枝没被我的体重压断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们当时正飞过龙巢上方的高空。我建议吃个午餐。他看起来很惊讶。“已经到中午啦?”

我抬手指了指正午的太阳。“我知道科利斯安斯鞣珀有个好去处,”我说,“他们做的辣羊肉配香米饭不错。”

当然,我不吃。我体验食物,就像我体验其他过眼云烟的事物,但不入口,所以不能品尝到个中滋味。食物的香气仍在我脑中形成了令我垂涎的形状。本不该如此,可确实如此。也许我下凡太久了。

“你说得对,”他搅了搅没剩下多少的原味酸奶,“真是非常不错。我们一定要再来。”

“随时都行。”

他皱起眉头,嘴中正嚼着的一大块面饼露出一小截。“你真的很有帮助。”他说,“而且体贴周到。”

“嗯。是的。”

“你没必要为我选光鲜的衣服,也没必要指出哪里有美食。合同没规定你非得这么做。上面只规定,在某个明确的界限内,我叫你做什么,你必须做什么。”

我耸了耸肩。“我尽力使客户的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我说,“在他们可自由支配的短暂时间里。”

“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想这么做。”

他点了点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善与恶,却有良好举止和基本礼仪。探讨一下。”

“必须说吗?”

他摆了摆手。“随口一问罢了,”他满嘴食物地说,“不是直接的命令。但我会评估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讲讲的话。”

我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善与恶,”我说,“只有立场;你所在的立场,以及其 他立场。”我顿了顿,“你教给我的理论。”

“没错,”他咽下一大块面包,“我不认为自己相信过这个理论,但提出论证, 尝试将其证明,这个过程很有趣。很多人认为我做到了。”

“包括我在内。”

“啊,好吧。”

“你处于某一立场,”我说,“我处于不同立场。但在这一刻,不管怎样,我们没有矛盾。恰恰相反,基于相互协定,基于看到一个特定结果的共同愿望,我们缔结了契约关系。因此,在这一阶段,我们处于同一立场。故而,为什么我不该尽可能地帮助你呢?”

“你没有必要。”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这样更轻松,”我说,“能在我们之间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让我更轻松地履行工作。”

“你没必要思虑周全,或表现和善。你没必要成为好伙伴。”

我耸了耸肩。“大多数客户面对我时心怀恐惧和憎恶,”我说,“我想方设法 使他们放下戒心,但通常效果不佳。你看起来似乎不害怕我,也不特别厌恶我的身份。为什么?”

“别变换话题,”他说,“这是命令。你瞧,我认为你一点也不理解立场学说。不仅如此,你同样不相信这个学说,但你假装你相信,为了讨好我。”

我一言不发。

“立场学说,”他继续说,“明确指出,没有对与错,只有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从我所处的位置,某某东西看起来像一棵树;从你所处的位置,它看起来像块石头。树与石头,罪恶与美德,同理同源。”

“是的,我明白这部分内容。”

“很好。但你没从我所处的立场来看待我。我和你处在不同的立场,但你却当我和你相同立场一样对待我。成熟的人会帮助朋友,痛击敌人。但你没这么做。拿合同做借口只是诡辩。签下合同,就和斯科利亚的比武审判一样,是两名腕部被锁链相连的敌对斗士。你应该试着击败我。”

“我为何要这么做?时间会替我击败你。”

他沉默不语,吃了一颗橄榄,“你使分配给我的时间变得尽可能地愉快,这样我就不会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多快,从而骗取我的时间。”

“如果你非要这么觉得的话,也没办法。如果你宁愿我既孤傲又讨人厌,我 能为你做到。”

他叹了口气,将餐巾扔到餐桌上,说道:“带我去美嫩泰斯的大图书馆,哲学区。”

他在图书馆待了九个钟头。

我提出给他打下手——取书,找座位,查资料——但他相当敌视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于是我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转而去找点可作消遣的事情。

在美嫩泰斯,想找消遣不太容易。大体上,这是一座购物之城。如果你想买东西,没有哪里能比这里买到的商品更好,价格往往也很合理。最大的几条购物街——杂货街、羊市街、油毡市场街、石院街——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其内陈设和装修比之埃利亚或共和国的许多贵族宅邸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便携实用的手工艺品仍具有魅力,美嫩泰斯就是世界的橱窗——琳琅满目的玻璃制品、织物、兼具装饰性和实用性的金属制品、陶瓷、银器。但城市的公共艺术,让我觉得了然无趣。公共艺术过分追求寓意,而只有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为其出资,所以你不免会看到异常多如“美嫩泰斯嫁给大海”或“丰饶女神拥抱锡匠公会”之类的大理石雕塑,它们高高耸立,你得扬起脖子才能一睹全貌。这里的人不信神,并以此自豪,唯一的宗教艺术品严格限于出口。所有伟大的艺术杰作,他们都能高仿复制;码头以南的巨大棚子里,数以百计,训练有素的手艺人俯身于工作台,夜以继日地大量生产着“贝洛伊萨的白女神”。但这是一种与购买占有相关的艺术,而非观赏。你肯定见过原作的样子。

与客户达到步调一致,通常很快。我察觉到他合上书,站了起来,于是飞速回到图书馆的阶梯上,正好看见他走出来。我微笑道:“书读得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他说,“给我召唤一支军队。我要入侵密西亚。”

“我可以为你做到,”我说,“出于兴趣,能问问原因吗?”

他不吭声;都怪我的思路没转变过来。“要入侵密西亚的话,”我说,“最佳的发兵地点在巴特隘口。不然的话,你可以仿效卡洛炀大帝的前例,以平底驳船运兵,扬帆北上——耗费时间较长,但更有可能达到奇袭的效果。”

他神色森然地看向我,“那我们就这么办。”

密西亚是个乏味的地方,满眼的森林和土房,虽然密西亚人做的海鲜堪称一绝。这不足为奇,托纳尔三角洲是世界上最好的牡蛎场,北部海岸有一条巨型洋流经过,气候温润。不过人们征服密西亚,多半因为他们害怕其他人捷足先登。打败密西亚人本身毫无难度。问题在于如何收回入侵和占领的成本——当地经济仅靠勉强自给的农业和游牧畜牧业支撑。每位入侵过这里的英雄人物,驻扎一年多后,保准悻悻地打道回府,一边还在想,当初是谁出的高明主意。这里每平方英里的战场历史遗址数量比地球上除迈绶戈以外的任何一处都多。农民从地里刨出骨头卖给磨坊主,碾成的骨粉在金属抛光行业应用。

毫无疑问,我们麾下有武装部队,但我估摸着他想要人类部队。于是我请来了鼎鼎有名的佣兵队长——贝尔弗厄的阿尔本。我以前与他合作过,他为人诚信。

“我当然知道密西亚,”他正坐在海岸边一家棕榈叶屋顶的便餐馆里,吃着海鲈鱼,喝着白葡萄甜酒。“四年前,我领兵占领过那里。两周打仗,又淋了三个周的雨。你们有钱吗?”

萨洛尼努斯看向我,我说:“当然有钱。我的委托人承担所有费用。”

阿尔本点头道:“那就齐活了,”他说,“你的话就等同银行里的现金。”他转头对萨洛尼努斯问,“你想什么时候发兵?”

“立即发兵。”

“这不成问题。”我就喜欢阿尔本这一点,敢作敢为的精神头。“我要七万诺米斯玛塔的预付款,外加每周四万诺米斯玛塔的分期付款。”他顿了一下,然后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征服密西亚?”

萨洛尼努斯抿了口葡萄酒,细品花香萦绕的余味,“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工作,我们可以找别人。”

阿尔本举起双手,“抱歉,抱歉。我们一旦占领了那个地方,你想留兵驻守吗?”

萨洛尼努斯点头道:“我要全军占领,至少四十年。”

听到他的话,我皱起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我能办到,”阿尔本说,“很显然,你只需留下小部分兵力用于占领,除非发生暴动,而在那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

“士兵要领军饷,仅凭当地无力负担,”萨洛尼努斯打断了他,“是的,我知道 情况。军饷自然由我们发放。”

“要不——”阿尔本缓了缓,心想要不要狮子大张口,“每年三万诺米斯玛塔 的军饷?”

好吧,这又不是我的钱,于是我保持沉默。“可以,”萨洛尼努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会将四十年的军饷一次性交由骑士公会托管,以表明我的诚意;你随需随取。”

我想,这个可怜人被震撼得不轻。以佣兵行当的标准,他已算得上坦荡荡,但我猜,“随需随取”颠覆了他对世界的最根本认知。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吗?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把钱直接送到手上。“正合我意,”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好吧。先交预付款。”他的话就此打住。我偷偷地在自己的右脚下变出一个铁皮包边的木箱。“给你。”我说着将箱子从餐桌下推了过去。

他无须清点。他心里明白。他轻柔地将一只脚搁在箱子上,仿佛它是一枝玫瑰。

对于密西亚的村民和牧民,不过是旧事重演。清晨,一纵队披盔戴甲的战士从薄雾中走出,踏过厚厚的腐叶土,脚步声几不可闻。我们到访时,国王卡杜安四世不在家;他的王国被侵略时,他从来不在。他停泊有驳船,随时预备着逃跑,王室财宝全装在了船上,他并不担心盗贼光顾。经历了这么多战争和占领,国内民生凋敝,任谁来都是得不偿失。王室卫队待在家里,他们的老婆忙着编篮子卖给外国侵略者。

我们的部队占领了要塞。这是个令人惊叹的奇观,如果你喜欢军事建筑(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虽然纯粹从美学角度而论)的话。它由东方帝国的军队建造,他们是当时的侵略者。他们选取了一座平顶山峰,实际上是一座休眠火山;山顶上有一片雨水汇集的湖泊,天然的热水湖。防御墙以巨大的长方形黑色火山岩砌成;底部宽达十五英尺;建有幕墙,一条沸腾——名副其实——的护城河,一面外墙和一座内堡主楼;另建有十五英亩的仓库,储存食物和军械。幕墙周长三英里,但假如贮备有足量的物资的话,四百名战士就能无限期地死守住,对抗外边的世界。不论谁得知要塞从未因强攻、围困或变节而被夺取,都不会感到意外。事实上,它从未被攻击过,而是被主动撤离和放弃了九次,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让我用一袋袋面粉和一桶桶腌咸肉填满粮仓,阿尔本的工兵则对吊桥做了几处小修补。密西亚人除了侵略者撤离时,跑来抢仓库里的食物,从不靠近这个地方。他们知道,侵略与他们没一个大子的关系。我想,他们还知道这里是座火山,而周边国家的军事图书馆似乎均未对此作过记载。

阿尔本一有机会就向我报告工作讨要命令,虽然他明知谁在管事。他在努力使自己相信,这是一次正常的,井然有序的军事行动,他并没在为一个疯子工作。“你觉得国王会策划敌对行动吗?”

我摇了摇头。“通常发生入侵时,国王会跑到他做种子商的表亲家,就在边境对面。”我说,“我猜想,比起这里,他更喜欢那边。密西亚人完全不会打扰你。特别是在你买他们篮子的情况下。”

他点头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别问我。”

客户永远是对的;如果我们有实体的总部,这句话会用金色字体写在墙上。但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什么一个人类想要入侵一个国家?原始权力欲,也许吧,或许他喜欢看鲜血渗入尘土时逐渐变深的颜色。哲学家?他也许想观察绝对的权力会如何改变自己的人格——权力会使他彻底腐化吗,或者,这位哲学家兼国王会掌控住权力,使它屈服于自己的意志?一个创造完美社会的机会;我考虑过,但否决了,如果他怀着这种理想,他不会在密西亚做这种尝试。可能他小时候玩过玩具士兵,也可能多年前,密西亚人在海滩向他脸上踢过沙子。人类的事情,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透的。没有对与错,除了客户永恒不变的正确性。

我的职责不是推敲原因。我不该管这事儿。

“你必须告诉我,”我对他说,“我快被逼疯了。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从巨大的要塞平面图上抬起头来。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几个钟头,用红色和绿色墨水写蝇头小字做标注;对防御体系做改进。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偷看了几次。这些改进构思巧妙。他不去做军事工程师可惜了。呸呸,人类啊,感谢你们的幸运星,他从没做过军事工程师。

“你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说的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入侵这个国家?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哦,这事儿啊。”他细致地用一小片废棉花擦干笔尖,才放下笔,免得弄脏了平面图,“我原先以为,你到此时已经自己想出来了。”

他坐着唯一的那把椅子。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我努力过了,相信我。 可我想不出来。”

“继续努力,”他说,“有志者,事竟成。”

说来惭愧,我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想让我告诉你?”

“是的。”

“啊,好吧。”他靠在了椅背上。这把椅子是连续十二任卫戍司令官的座位,扶手的雕花边角饱经指甲摧残,伤痕累累。“我有点舍本逐末了,真的。”

“是吗?”

“哦,是的。当我的伟大假说出版时,我想让人类处于一种恰当的,乐于接 受的心态。你可能会质疑,但依我的个人经验,当人们试图专注于思考形而上的以及有关道德的更高层次问题时,饥饿、贫穷和持续的暴力破坏之类的威胁,绝对是巨大的阻碍。消除威胁,这样一来,人们将更加愿意倾听,更加容易被说服。”

我看着他。“消除威胁。”我重复道。

“是的,为什么不呢?这就是我们当下做的事情。”他对我挤了挤眼睛,“这 算个提示。”他说,“一个大大的提示。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处理一些工作了。”

在客户进行其选定的工作时,扰乱客户的注意力,是合同明文禁止的。所以直到他完成一天的工作,卷起平面图,合上书,将脚翘上桌子时,我才又一次与他交谈起来。只是到那时,我还为他端上了清淡的晚餐和一杯白葡萄酒。

“我说说自己的想法,”我说,“密西亚与三个军国主义强国接壤。几百年以来,三国提心吊胆,唯恐他们中有一国夺取密西亚,以此为跳板,侵略另外两国。结果,三国提防着他们认为必然发生的侵略,将极大一部分国家财富花在了国防上;三国的国王对领有封地的贵族课以重税,以至于三国都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革命和内战一触即发。只要密西亚保持独立,国势孱弱,三国对峙的态势就会继续下去。”

他对我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笑容给我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你的主意,”我继续说,“是建立一个独立且强大的密西亚。一旦那三个强国渐渐明白密西亚不再可能被征服,就会发觉战争并非不可避免。事实上,其中一国要进攻另外两国,必须借道密西亚,而密西亚既强大又独立,战争实质上已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们大可松口气,不再因国防花费而财政枯竭;人民的生活好转,繁荣带来富足,再不会有人谈论革命,每个人都幸福且爱好和平。由于这三国在文明世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幸福与和平将成为整个人类的常态。”我停顿一下歇口气,“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

“是的。”我迟疑了。我不该管这事儿。客户,相关的事儿……甚至更出格的事儿。“这不会成功的,你心知肚明。”

“是吗?”

“当然。我们施行了一千年的判例法,积累了一千年对我们有利的先例据。如果你将灵魂卖给我们,是为了换取行善积德的机会,绝对不会产生任何的不同。合同签订,不容悔改。上级法院不会介入。”

他大笑道:“我知道,我不蠢。”

我看着他。我平时挺擅长读心术的,“你有所图谋。”

他将餐盖从我端来的盘子上掀开:奶油煎肝配白葡萄酒沙司。“究竟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他问。

愿上帝保佑他多疑的小心脏。

细想一下生命的长度。一个人从女人的子宫钻出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寿命,认识到这一残酷现实,人类做起事来往往精神专注。反观神鬼魔怪之属,他们不受生命的限制。没错,他们有数不尽的时间来获取和吸收信息,但他们极度 缺乏动力去处理,评估和分析信息,形成假设,得出结论。他们有无穷的生命,尽可停下脚步,闻一闻花香;再者,对于他们来说,所谓得失根本无足挂齿。而人类见过沧海桑田,历遍人世沧桑后,会思考得更快,更认真,更透彻。总之,这是我的想法。也许,他们其实没我们聪明。

我第一次对密西亚感兴趣,是我读到《佩雷格里努斯地理志》中关于蚂蚁的一点描述时——知道密西亚人如何训练蚂蚁掘金的吗?蚂蚁打洞钻入土里,等再钻出来,腿上会沾着点点金粉,密西亚人用鸟鹬的纤羽小心地刷下来。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另一卷书,记述了布雷米亚有一处金矿,金粉极其贴近地表,以致草从土中长出,粘上金粉;这处金矿记录详尽,确有其事。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有所行动;我正在安特科雷亚逃亡,夜宿废弃的鸽舍,偷猪泔水果腹。不过,我一回到有图书馆的地方,立即着手阅读自己能找到的一切有关密西亚的资料,慢慢地,全部线索——锈棕色和黄绿色的岩石、斑岩床、由旅行者带回来的有明显蜂巢结构的石块、对于干涸的河床和熔岩原的描述——拼接到了一起,它们全指向一个特定地点:东方帝国修筑要塞的山脉。

我跑到罗什罗瑟尔搜集帝国的档案文件。彼时,军方勘测员将位置选在那里,完全是出于战略考量,但也许,无非是因为他们不善于观察,或粗心大意。我埋头于勘测笔记,找到了几条在干涸的水道里发现金块的记录,附带最高统帅下达的严格指示:该发现不得声张,非当值期间不得勘矿;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守卫部队全体擅离职守去淘金。

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我一直抽不出身或时间前往密西亚。直到我在颜料贸易中发了横财,但此后,我对迅速致富的项目失了兴趣。我安定下来,终于老得不成了样子。但我心里从未放下过。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是我年轻五十岁就好了。之后,突然之间,夙愿成真。

想不受我的看守兼仆人监视,到要塞周围的群山里闲逛,很容易找到借口。只是我不好公然扛起镐与平锹。幸运的是,我并不需要。佩雷格里努斯到底对了——蚁丘里能找得到金粉,只消拿脚尖一踹,金粉就露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问:为什么其他人没发现?很简单,真的。密西亚人对金子不感兴趣,古来皆如此。他们的货币和交易媒介是上好的羊毛织物。至于入侵此地的士兵,他们接到命令,不得擅离要塞太远,以免被野蛮人抓住吃了。

几次粗略的勘察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知晓的宝藏。一开始,我不敢确信,于是夹带出几样工具。我没必要挖得很深。

距要塞半公里远孑然而立着两座低矮胖圆的小山,分别被帝国勘测员戏称为母牛和小牛,实则是两座纯金山。两块庞大无比的金块,顶部仅有薄薄的泥炭和茅草。

而且,最棒的是他不知情。没人知道,除了我。

他在图谋着什么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确想到过,也许他是在寻找埋在附近群山下的巨大黄金矿藏;不对,不可能是这样。如果他想要无限的黄金,他只需给我个指示,根本无需士兵,无需侵略。再说,以他的处境,黄金能有什么用呢?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那里,远胜其他所有的情由——他又不能带着黄金下地狱。黄金除了作为财富的象征和储蓄起的购买力外,毫无用处。一个人肯定是蠢得无可救药,蠢到惊天动地了,才会拿自己不朽的灵魂交换区区购买力。所以,显而易见,不是为了黄金。

我可假装不出自己在密西亚过得很好。“文化荒漠”一词,根本不足以公正地反映这里贫瘠的人文。一般来说,不论何时,一定数量的人类聚集在一个地方,往往会发展出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哪怕只是骨器或洞穴里的赭石涂鸦。所有的人类艺术(同义反复,所有的艺术均由人类创造。这是全知全能的我们无法做到的)都有可取之处,只要你看得足够仔细,看得时间足够长。密西亚不在此列。密西亚人不雕塑,不绘画,他们的斧柄没有阴刻花纹,他们甚至不文身或将鱼骨编入头发。他们不敬神,也就不雕刻神像。在密西亚语里,没有“艺术家”一词;倒是有一个弯弯绕绕的迂回表达法,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以破坏木块骗取其他人食物的人”。

好吧;我以前去过荒漠——沙漠和冰雪荒原,坑坑洼洼的火山岩地貌,在战 争中被你想都不敢想的武器炸得生命绝迹的萧索高原。遇此种场合,我会在一卷好书中寻找慰藉。但独独在密西亚,我无法读书偷闲。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甚至大吃一惊。所有书中我最中意的,要么是萨洛尼努斯所著,要么是关于他的作品理论的评论文集、毁谤文集或辩解文集。我与那人签订的合同,却锁链般地将我束缚住了,对此我无可奈何。我记得,当我展开那卷因久经阅读而磨损严重的《人性的,太人性的》,瞟了一眼熟悉异常的文字,陷入了沉思:我再不能接受任何一点这种东西了。我倍感失落,仿佛被彻底地背叛,落得个孑然一身。

我知道,不该因自己对艺术家为人的了解,影响对其作品的看法。以音乐为例。乔塔皮恩是个可怕的人,一辈子行为残暴,他酗酒,打老婆,将子女打得遍体鳞伤。马渥缇斯对女人和深肤色的人的看法简直令人作呕。这类艺术家的集大成者,是普罗科皮乌斯——你可以想象得到,极少有什么令我震惊,但他做到了,直击魂魄那种。所以,知晓萨洛尼努斯奸诈,虚伪,狡猾,唯利是图——我全都知道,这些以前并未困扰我。但真正见到他,每天睁开眼,每时每刻与他在一起,这截然不同。我不得不说,失落感大到无可纾解。不,我在密西亚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你猜怎么着,”他对我说,“那边的山里有黄金。”

他刚回来——他喜欢在清晨外出散步。我本应陪他同往,但他没邀请我,况且清晨时分,我的状态不在最佳。“真的吗?”我说。

他乐得直点头。“这真是天上掉下了一块最不可思议的馅饼,”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在想,是撞大运了,”他补充道,“要不就是你在帮我,忘记告诉我了?”

我向他保证,我与此无关。他耸了耸肩。“别在意,”他说,“你肯定想到了,这使一切都变得容易多了。这解决了一个我没腾出手处理的问题。”

他在折凳上坐定——此刻他身处一个哨所的外廊,哨所被他征用为办公 室。从这里可一览众山,风景壮丽。我为他端上他的最爱——一杯茉莉花茶和一碟蜂蜜蛋糕。“什么问题?”我问。

“你明知故问。”他说,“二十年后,我就不在了,你也会停止向驻守部队提供军费。到那时,士兵会散去,三个国家会争相夺取密西亚,可能会发生最惨烈的战争。我的整个大计将毁于一旦,一切重向错误方向发展。你自然都预见到了。”

“嗯,是的。”

他哈哈大笑,直拍我的后背,力气不小。“好了,”他说,“现在不会发生了。山里的黄金足够雇佣世界上的每一个佣兵。而这,”他欢快地补充道,“是我们将要做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走着走着,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我们?做什么?”

“我们将要做的,”他娓娓道来,“是把密西亚变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运转正常的海盗王国。我们要向地球上所有国家放出话去,把你们的败类,你们的人渣,你们那些因没有生存空间,而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底层人民,你们遗弃在拥挤海岸上的悲惨众生都送到密西亚来。这里有纯金的群山,你只需要把金子凿下来,熔炼,花掉。”他的笑容都快咧到脑后根了,“还有什么比独立强大的密西亚更棒?一个独立的、强大的、恶毒的密西亚,成为已知世界的垃圾场和脓包,文明国家能联合起来对抗它,却永远无法真正打败它。他们将发动十字军讨伐它,他们将封锁它,将它置于永久的围困下。每个国家都将派国内最精锐的战士加入这场荣耀之征。但一点作用都不会有,因为密西亚的要塞坚不可摧,黄金取之不竭。这是军事科学的基本原则:如果有一头骡子能驮着金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要塞,那要塞就不可能被攻陷。我提过这些山的内部洞中有洞,洞洞相通,有如蜂巢吗?”

“没提过。而且,山体内部不像蜂巢。”

他看向我。“它们会像的,”他说,“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这是命令。”

我暗暗叹息一声。他的愿望,我的命令。实际上,这个任务很难办。该如 何如蛀洞般的贯穿隧道如何,布置而不使整座山垮塌,同时被围困者可以出去,围困者无法利用隧洞进来。我用了四十五秒钟才想出方法完成。四十五秒钟,已经可谓是永恒般的时长了。

“怎么样?”

“都办妥了,”我告诉他,“你想要详细的设计图吗?”

“是的。”

“在你书桌上,”我说,“封在几根黄铜管筒里。”

他微笑道:“谢谢你。嗯,我要说,这个清晨的工作卓有成效。当然,”他继续说,“如果不是已经有黄金了,我还得让你把黄金布置在那儿,所以,严格而言,发现黄金与否,区别不大。但我发现了黄金,给你省了一个活儿。”

“非常感谢。”我答道。

留下他独自享用茶和蛋糕,我无精打采地返回了要塞。他下令建造五个巨型投石机,我得去监督安装进度。我的心灵深受其苦。并非苦于他行事诡奇,而是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疏忽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不正常,让我难以释怀。我不会有所疏忽。我重申一次,我生活并存在于细节中。同样的,如果我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确实被他算计了。这种感觉就像他树起了一个很大的指示牌,上面漆写着“有所图谋”,他则明目张胆地坐在牌子下。

我把自己的那份合同翻出来,从头看到尾,不知是第几次了。自我上次看过,条款并无变化,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法理严谨。他死亡的一刻,就会落入我们手中。在此之前,他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这份文书——择词虽直截了当,却精妙绝伦,句法虽只具备功能性,却奇迹般地堆砌出优雅的文笔——我们竭尽所能,近乎于艺术作品。

那么,接下来,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大问题;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地把金子从地里挖出来,明明只需一句话,就能得到数不尽的金子?

恶人们开始陆续抵达。

这听起来很荒谬,我居然说别人是恶人,但当乌压压的邪恶云集而至,此情 此景令我烦扰。人,整船整车地到来。大部分是男人,当然,大部分来自城市。一些人成群结队,全副武装,极端可疑。一些人形单影只,几经辗转——其中大多数与其说生性邪恶,不如说孤注一掷。我想这些人更关心吃几顿免费饭菜,而不是无限财富的“空头许诺”。要塞占地广大,我们有足够的住处,我组织自己的手下提供食物和啤酒。大厅里,大吵大闹,群情激愤的集会比比皆是,暴虐成性的凶徒怒不可遏地要求知道有什么隐情,萨洛尼努斯一遍一遍地重复声明,没有隐情。他越是声明,他们越不相信——这就是人性。公社——我们决定先起这么个名,日后再换个更好的——成立的几天里,我发觉了七八起意图推翻政府,武力夺权的阴谋。不出意外,面对没有政府可供推翻,没有控制权可供夺取的窘境,他们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们若想逞凶彰显个性,只能去屠杀厨子——厨子是不死族,一点不会介意——但这事儿始终未发生,因为没人觉得杀厨子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他们迫切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金子在哪里?我指了指山坡,然后告诉他们领取镐、锹和桶——一概免费——的地点。工作艰苦繁重,形同苦役,一时怨言四起,如“我妈妈把我养大,不是当矿工的”之类的牢骚,不一而足。但入得金山,哪有人舍得离开。挖矿太容易了。基本上刨掉几英寸厚的草皮,想挖多少金子就有多少。我还指望着少数人拉帮结伙抢劫矿工,可并未发生。冒着风险抢劫,不如老老实实挖金子。作为一个聚居地,除了几起醉酒捅人案外,我们的犯罪率接近于零。你可以想象,这让我相当不安。

“你在图谋着什么?”一天晚上,他吃完晚餐后,我问他,“说吧,你可以告诉我。”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胳膊。“别气馁,”他说,“只剩下十九年零九个月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本能地想请我喝一杯,蓦然想到了一件事。

“当这全部结束,我去了该去的地方,”他说,“你会来看望我吗?”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如果你想的话。”

“我会发自真心感谢你的,”他说,“知道有个友善的面孔,也就没那么畏惧 那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猜,另一件让我失望的事就是太清闲了。平常在出勤期间,我难得有时间歇口气——给我献上黄金,献上红宝石,献上我的敌人的首级,献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一刻不闲地支使我做这做那。当你忙得脚不沾地时,你没有时间闷闷不乐。可一旦恶人们全都乖乖地安定下来,我真的是无聊至极了。萨洛尼努斯差不多总待在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棚屋里。他对那棚屋可谓痴迷,屋内摆放着成堆的书和资料、数学仪器、升华锅、星盘、曲颈瓶、烧瓶以及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的器物。当我问到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他对我大皱眉头,大叫道,有,退下,别让我分神。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这种状态,我无法安然处之。

要是某些谚语是真的就好了。我的手下不少都闲着,但没人找活给他们做。我的书面工作滞后了,因为我写日志、提交报告向来讲究一丝不苟,如实记录。可现在没有什么好记录的。密西亚乏善可陈,读书又无可能,想要打发时间,我只有到山间远足(我厌恶在乡野步行,尤其厌恶上坡路)或绞尽脑汁地琢磨他的企图。不得不说,这段时间我并不快乐。

之后有一天——我想在我们来到密西亚大约一年后——他将我唤进了他的棚屋。我甚至没想起给他端上茉莉花茶和蜂蜜蛋糕,由此你也可以看出我的情绪有多低落。我坐在一个倒放的箱子上,哀怨地看向他,“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微笑道:“你觉得很无聊,对吗?”

“有那么明显吗?”我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今后不会再显露出来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道歉。“要道歉也该是我,”他说,“是我欠考虑了。我最大的缺点,人们跟我讲,是根本不会为别人着想,只想着自己。”

“没关系。”我小心地说。

“总而言之,”他拍了拍手,“我有个活儿给你。”

真是惭愧,我听他这么说,简直感激涕零。“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主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纸,“我想让你找到这些人,把他们带到这里。开出他们无法拒绝的酬劳,然后找个地方,让他们舒心的工作。”

纸上的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现存的最伟大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每一个都是我的偶像。“这些人,”我结结巴巴道,“你准备拿他们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艺术赞助人,”他轻笑道,“所以要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不计代价地帮助他们创作出最好的作品。可以吗?”

震惊绝不能形容我的感受。“当然,”我说,“我的愿望——我是说,你的愿望——”

“你已经说过了。去办吧。”

一个重大的口误。我的愿望,我最大最炽烈的愿望,是再次看到艺术,美丽精彩的艺术,我和我的族类力所不及,但人类能创造的艺术。等脑中的轰鸣安静下来,我连忙问他:“为什么?”

“快去办,”他重复道,“退下。我要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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