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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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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奥古斯丁比平常醒得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积雪反射的炫目亮光像泛光灯一般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奥吉从枕头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凌乱的被褥,小心翼翼地戳这儿戳那儿,直到确定艾莉丝不在底下。尽管身体仍有余温,但睡袋里已经冰冷了,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屋内,照在坚固的壁炉上。口中呼出的气体在眼前翻腾。他坐起身,四下寻找她,先是望向她经常看书的那张桌子,然后是他摆弄无线电设备时坐的那张椅子,接着是她偶尔端坐其上的每一道窗沿。但都没有她的身影。自他生病后,她经常陪着他,而奥古斯丁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周找不着她了。最初那些日子里他逐渐习惯的躲猫猫已经消停很久了。

他站起身,将自己裹进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准备去找她。他睡觉时穿了羊毛袜和一套长内衣,现在又在这身冬季保暖衣外面加了一件法兰绒衬衫、一件羊毛衬里的毛衣和一件保暖背心,然后将双腿挤进一条法兰绒衬里的工作裤中。接下来是两条围巾、派克大衣和臃肿的连指手套。他急着出门,先戴了手套,后来为了穿靴子,又不得不把手套脱下来。在楼梯间,一阵冷风吹过他的白发。他骂了一句,吃力地走回桌旁,一把拽下挂在椅背上的帽子。为北极户外活动着装,即使是在春天,也是一场折磨。把帽子盖到耳朵上时,他望向窗外,竟看到了她。他赶忙下楼。空荡荡的楼梯间响起急促的声响:迈腿时蜡染帆布裤子的摩擦声、每迈一步靴子沉重着地的乓乓声、手套划过扶手的沙沙声,以及他呼吸时鼓膜内跳动的怦怦声。

被白雪覆盖的山峦炫目异常,他奔向那里,抓了一副滑雪护目镜来遮光。他能看见她的身影,就在山径下端的附属建筑旁边。她看起来像是躺在雪地上,但他不确定,只知道她衣衫的颜色不对劲—她现在一身明蓝色,那是她长内衣的颜色,而不是派克大衣的颜色。虽然春意渐浓,但天气依旧寒冷至极。奥古斯丁跑下山径,穿过附属建筑,到她那儿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被白光闪得近乎失明。艾莉丝盘腿坐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薄的冬季保暖衣和睡觉时穿的厚羊绒袜。他瘫坐在她身旁—支撑他跑这么远的肾上腺素已经用尽。他开始脱自己的大衣,想给她穿上。

“你没事吧?”他一边问,一边费力地解着派克大衣上的棒形纽扣,“你的大衣呢,我的老天,你的靴子呢?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你这是疯了吗?”他的音量逐步提高,到后来几乎在喊叫。他终于解开了自己的大衣,像条毯子一样把她裹住。他握住她的小手,温度尚可,却已不太热了,血液循环倒还正常。他身子后倾,俯看着她。这次看得非常仔细。她笑了,眉角微扬,露出不确信的样子,仿佛是在担心他—仿佛他才是那个举止奇怪的人。她将双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探出身子,用温暖的手指抚摸他挂着胡楂儿的脸颊。

“看。”她指着附近的一个山谷说道。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一小群他们曾见过的麝牛,那时日光才刚刚回到北极圈。这群麝牛离开了一两个星期,无疑是另找其他山谷吃草去了。奥吉几乎没有发现它们不见了,但显然艾莉丝注意到了。她对这类事情一向留心。

“它们回来了。”她轻声说,一脸兴高采烈与专心致志。麝牛拱开积雪找草吃,奥吉跟她一起看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聆听它们的蹄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柔的咯吱声,以及犄角抵在冻土上发出的摩擦声。他睁开双眼,看到艾莉丝的神情充满惊叹,一脸好奇。他把她拉到腿上,她没有反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他怦怦作响的胸口。奥吉搂着她,肺部终于平静下来,喘息声从喉咙口沉入胸腔。他的呼吸深沉而缓慢。不知哪儿传来一头狼的嚎声,但很遥远,所以奥古斯丁并不害怕。他只是感到疲累,忧心忡忡。他渐渐开始习惯这种感觉。

“我们回去吧,好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眼睛仍望着那群麝牛。他们俩一起站起身。他低头看到她的袜子结满雪花,便问道:“要不要我背你?”他们都明白,他的余力只够勉强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回去。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把派克大衣塞回他手里—他更需要它。他重新扣好扣子,然后他们一起蹒跚着踏上回程,沿着附属建筑之间弯弯曲曲的陡峭山径走回天文台。

在控制室里,奥吉一一检查了她的四肢—每个脚趾、每根手指,甚至鼻尖,寻找他确信已经埋伏下的冻伤。她由着他检查。他努力回想来这里之前读到过的冻伤症状:变色的皮肤,有一种蜡质的纹理。但他发现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开始怀疑起自己头脑的可靠性了。他重新回顾了一切细节:从控制室里看到她明蓝色的冬季保暖衣衬着白茫茫的冻原,冻结起来的冰雪紧贴着她的羊绒袜,她用温暖的手抚摸他脸颊时的触感,以及坐在他腿上的瘦小身躯,他们面前的麝牛群,它们吃草的声音。他回忆的内容毫无疑点。

记忆倒退,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想起在人员撤离后找到她时的情景。她一个人坐在附属建筑当中的一间宿舍里,坐在双层床的下铺,双手环抱膝盖。他想起她第一次说话的情景,她问他极夜会持续多久。他还想起他们一起在漫天耀眼星光下散步,一起去停机库,那头狼,她痛苦的声音和严重的忧郁,他的高烧,发病时做的梦,她从头到尾对他的照看。她也生病了吗?是他看不出来的某种病,还是其实是他病了?也许他依然卧病在床—在山下停机库枪杀了那头狼之后仍在发烧。

他握住她的手腕,摸到她轻快跳动的脉搏。她的头发打结了,油腻腻的,缠在一起的鬈发结成厚厚的块状垂在颈部,一圈柔软的短发贴着苍白的脸颊。他按压她的前臂,看到白色的指印短暂地出现,而后褪成肉粉色。她是个健康的正常女孩。艾莉丝一脸体谅地看着他,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这让他既感到宽心,也感到不安。他让她别再单独离开天文台,她耸了耸肩。这举动令他恼火。他没有要求发生这一切,他没想要一个同伴,没想着要负责照顾另一条生命,特别是现在,在他生命的尽头—然而,她却在这里,他也在。他们被捆绑在一起了。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看着她蓬乱的鬈发中几乎绞成块状的发绺。他意识到,她这副样子活脱脱像个野孩子,他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在责任感的驱使下,他拿来那把偶尔用来梳理胡子的木梳子,一言不发地递给她。但她好像不知道怎么用,像看到一个怪玩意儿一样。光是梳子还不够,把她头发解开的任务简直艰巨。但艾莉丝对他很有耐心,他决定把这个不知怎的最后由他来照看的孩子弄得更像个小女孩,而不是像头野生麝牛。他竭尽所能。最后,他不得不剪掉几处发结。他尽量把两边剪得对称,倒像是剪出个发型来了。黑色鬈发蜷在她的耳垂处,挡住眼睛的发结无法解开,只好剪成一小排短刘海。艾莉丝用手指捋过新发型,点头称赞。屋里没有镜子,但她似乎很喜欢跳来跳去的刘海,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她来来回回地甩着脑袋,测试着跳动的新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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