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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墙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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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亲那一辈,他们亲弟兄三个都已相继地离开我们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喧闹和烦乱,永远地告别了欢乐与苦难。在我老家有着这样一句话——“长辈年纪再大也是前面挡风的树。”这话的意思是,无论老人多么年迈多病,只要他们还活着,你都觉得自己还年轻。没有特殊的意外,死亡依照生命的顺序来召唤我们时,老人会像一片林地最前排的树木一样,把来无影、去无踪,风似的死亡幽灵挡在林地外。让死亡的幽灵走不进林地里,走不到各家院落内,肆无忌惮地和别人牵扯与瓜葛。他们用他们年迈的生命和孱弱的身体,把死亡挡在林外和屋外,和死亡对话、说理、争吵和打架。他们让死亡理屈词穷了,或者甘拜下风了,那死亡就从我们身边、我们门口和属于你家的那片林地边上走掉了。反过来,死亡把老人说得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了,老人为了死亡不干扰下一辈的我们,他们就只能跟着死亡走去了。先走一步了。或者是,死亡要往属于你家的林地旋风一样吹来时,老人和他们抗争、打斗,最后在老人精疲力竭时,他们以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和哀求,把死亡从门口、林边引走了,而自己也随着向死亡走去了。

死亡离开林地、院落的条件是,我们的老人去了就再也不能返身折回来。老人们不能不答应这条件。因为他们已经年迈了,没有条件和死亡讨价还价、论斤计两了。他们不先走一步,也许死亡会闯进林地吹断别的花草和树木,闯进某一家的院里和屋里,去干扰别的人。

老人为了晚辈不能不先走一步了,到另外一个世界躺下来,静候着他们子女随后的跟随和团聚。我父亲是在二十五年前离开我们的。大伯是三年前走的,下年的农历正月二十六,就是大伯的三周年。四叔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三个月前的国庆那一天,满天下人都在普天同庆时,我们家族的人给四叔祭了一周年。今天想起来,父亲走得早,纯粹是为了不让死亡踏进我家门槛干扰他的妻子和儿女,才总是守在门口或者林外面,以他多病的身体守护着我们的生命和日子,直到最后才不得不离开我们而把死亡引开去。而大伯,大伯的一生都与命运争抗,为生存奋力,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年里,不与生存、命运争斗了,却与死亡打打斗斗了整十年。最后,他的突然离去,我想是他以为他把死亡打败了,死亡向他妥协了,似乎死亡向他的毅力品质表示了敬意离开了,所以大伯就松懈下来了,以为看不见死亡是死亡离开他后不在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光顾他家了。这时候,死亡朝向大伯突然而至,让大伯和我们家人都惊慌失措,猝不及防了。

大伯是死于对死亡的麻痹与大意。

而四叔,似乎既没有太多的与死亡的理论和争吵,也没有太多的如大伯一样同死亡的抗争和打斗。在四叔的骨子里,有着太多如我一样的懦弱和沉默,总爱想事情,不愿说事情;愿意做事情,不愿辩事情。因为想得多,做得多,有时候不想是因为忙于做,到了无事可做了,就永远在沉默中冥思苦想了;忖忖久思,弄不明白时,便耽于酒和麻将了。在四叔,爱喝酒,永远不是酒徒;爱打牌,永远不是赌徒。他是借酒与麻将在交流,在寄托,在摆脱。缘于心中永远都有没有解开的结,虽然那结子比起生命并不更为重要,可他如一棵树木把自己的生命安扎在了沙土和石头的夹缝一样,雨阳如常时,生命也蓬蓬勃勃的,可突然遇到了风,就无力抵抗了,不得不随风倒下了。

和父亲、大伯比起来,似乎是四叔的生命更为脆弱些,因为他的心里似乎总有我们不知,而他自己也终无法开解的一团结子和麻乱。而我父亲,走得那么早,他的情感又那么细腻与顺和,对日子、子女、生命是那样地留恋和热爱,可却不得不为了我们的生存,离开这世界。大伯活至八十二岁,虽然也走得仓促和不该,然回想大伯时,总是让我们对生命感到敬意和尊严。无论如何说,大伯、父亲、叔叔他们弟兄三个都去了。父亲的死,是最早在我们家族完整的围墙上打开了一个口,之后从那风口中,吹过来的风,无情地把我大伯家的一双儿女——我的弟弟铁成、妹妹连云的生命之树,过早、过早地折断带走了。近三年,随着大伯和四叔的离去,我们家生命的围墙不是有了豁口,而是倒了一堵完整的墙。现在,我的堂叔和三婶还在世,但他们都已经七十多岁,而且日子对他们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娘、母亲、四婶也都已经八十或者七十多,而且大娘和四婶,都是有病在身,思维、语言都已没有那么清晰了。倒是比起来,我七十多岁的母亲身体还好些,虽然几乎每天都吃药,可思维清晰得还和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在今天,以最世俗的目光去看待我们家,父辈和大娘、母亲、三婶、四婶所幸的,皆是他们的子女多孝顺。在我们一群的同辈和孙辈中,有的孝顺得堪称旧伦传统的楷模和榜样,尽管“孝”字在今天的社会里,显得那样陈旧和浅贱,可是在农村,那依然是对生命最大的安慰和尊重。而今天我们晚辈所幸的,是三叔、三婶、大娘、四婶和我母亲都健在,让我们感到一个家族生命的围墙有一方隅倒塌了,可别的方隅还有围墙站立着,不至于使那阴冷的风会从四面八方、放肆无碍地吹过来。

可是说到底,是有一堵围墙整面地已经不在了。从那儿望出去,我们都已可以清楚地看到死亡了,可以听到死亡走来的脚步声,可以听到死亡在路上的交耳言谈和细语,可以看到死亡手持的通知和预告。这样,我们就不能不正面去考虑与它的答对、应酬了,不得不去考虑今后面对命运与死亡时的态度和同死亡答对、争论、打斗时的说辞和尊严。因为活着终归是要有着最后那一日;因为终归有着那一日,也才必须要认真地去考虑、安顿那些活着的事。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于北京花乡711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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