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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站满海鸟的孩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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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首《八声甘州》时,苏轼五十岁左右,当时是他第二次在杭州做官,又得到召他回京的调令。这本来是好事,但因为他一生总是在“被贬——召回——又被贬”的循环中,所以这次离开杭州时,并没有飞黄腾达的得意,而是觉得吉凶未卜。他写这首词给参寥子,里面居然有种交代后事的意味。

钱塘江经过杭州,在江边有个地方叫作西兴浦。有一次我去杭州讲课,一抬头发现学校对面就竖着“西兴渡”的牌子,那时忽然有种时间重叠的感觉。苏轼当年站在这里,看着忙忙碌碌的渡江人。而今天我站在这里,过江的双向车流携带着更多的人,争分夺秒,有些要进入杭州市区,有些要从市区出来进入新城。每个时代的人都以为自己过着全新的生活,只有诗人和哲学家会停下来询问:我们的经历在漫长的历史中,是不是一轮轮重复?

我们该如何回忆历史,该如何看待历史中个人的位置?有些人从不去想自己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的事,那和他们无关。只有今天股市的k线,这个月楼市的波动,顶多年前的决策与他们有关。但另一些人可能处于一种更有知觉的状态,好像有第三只眼,既能够感受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自己,又能够跳出这个时间点思考未来的人如何看自己。这种跳出去看的能力有时候会带来痛苦,在觉得一切都还不错的时候,它告诉你这是短暂的。可是在另一些时候,它又会带来慰藉,建构起一个关于过去时间、现在时间与未来时间的框架,帮我们找到某种超越一时一刻成败悲欢之上永恒性的东西,那大概就是古往今来人类精神在某些层面的共通感。我们相信这种共通感会留存到未来。

中国的古代诗歌非常看重跳出此刻的局限,以联通古今的方式观照存在。不管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还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都在表达这样的意思:我既是一个现在热闹生活的我,又是一个从未来看待终将死去的我,还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生命流动体中的一员。所以,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有很丰富的体验。这些体验中间也有很多情绪,它们互相抵触,也可能互相支撑。

古典诗句的长短蕴含着情感的节奏。“有情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感觉非常均衡,不大看得出情绪和倾向。但“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却像江海上的潮水,一涌一还。“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情绪比较高涨,带有极大的动能。可是当它退去,“无情送潮归”,又比较简短,显得疲惫。这样一种奔赴而来和慢慢退去之间的张力,就是一个经过了青春岁月、历尽沧桑的中年人的感受。他还记得很多年轻时的志意,但他更有深深的疲惫,不愿多说。

历史也是如此。每一次风潮卷来之时,人们都群情激荡,风潮退去却都悄然无声。苏轼所在的时代同样风潮激荡,在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中产生了无数悲剧。苏轼的屡次被贬甚至在“乌台诗案”中几乎被处死,就与他不停地卷入党争有关。他在二十岁时就被赋予的政治期许最终没能实现,也是因为党争。所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正是说这样的事苏轼一生中已经历过很多次,而我们漫长的历史更是无休无止的、循回往复的潮来潮往。

这就是“思量今古”。可他说的是“不用思量今古”。不用再思考历史,因为在思考的这个瞬间,在想从历史中获得解释的瞬间,新的历史已经开始了。在我们一抬首、一低头的刹那,一切又都变了,这就是“俯仰昔人非”。苏轼想要表达的是,当我们想站在一个点上客观地看待过往时,这样的观察是不可能准确的,因为观察者本人也处在变动的时间之中,因此对于过往的观测带有自身的种种限制,不可能有绝对的客观,知晓绝对的真相。这很像现代物理学上的不确定性原理。它的提出者维尔纳·海森堡说: the sharp forution of the w of caality——”if we know the present exactly, we can calcute the future”-it is not the ncsion that is wrong but the pre, uncertaty prciple paper,1927)。对于历史,我们所能得出的唯一准确的解释,就是不确定本身。

很多古诗都会表述这种一切变化、一切不确定的感觉。我觉得中间藏有很大的智慧,帮我们摆脱束缚。因为它会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所认同的、以为重要的事,都是基于自身所选择的文化和价值体系,而文化和价值体系本身也在变动中。当固着在某种纠缠、不明或苦痛中时,如果能意识到不确定的必然性,我们就可以像白鸥一样矫翼上升,升向另一个自由开阔的维度。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苏轼的诗中有许多这种表达。比如《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的结句“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217]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的结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218] 。在困扰的死结上,苏轼常常有一种超越、一种飞升,也因为有这种更高的视界而显得宽和、平静。我们常说苏轼的词“旷达”,我想就与此有关。

飞升带来的是什么?用李商隐的说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219] ,是因为享有了极大的、没有边界的自由,而感到与真实的人类情感失去联系的孤寂。“存在”可以忍受孤独,而“意义”这种东西,必须建立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上,失去这种联系就会堕入虚无。人类心灵的诉求有一些原始的准则,我们希望同时享有“海上生明月”的超然和“天涯共此时” [220] 的亲密,艺术如果只是偏向对寥廓与清冷的诉求,将会变得无聊,如果只是偏向对人情人欲的呈现,就会变得琐屑。而苏轼最可爱的一点,就是他对形而上世界的追求不以与人的疏离为代价,能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同时“相与枕藉乎舟中” [221] ,在“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时“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222] 。这首《八声甘州》同样如此,在宇宙博大、虚空、不确定之下,有对于人类关系的确定。他很确定地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在哲学的质问和虚无之下,人的本质没有被消解,那个生机勃勃、喜欢吃肥肉、会开玩笑的苏轼,坚定、自得地站在那里,自称“东坡老”。这真有点像不管见到什么菩萨如来、狂风暴雨都敢拍胸脯自称“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那只猴子。

“白首忘机”用了《列子》里的一个典故。有一个小孩住在海边,和鸥鸟关系很好。他每天只要伸出手来,海鸥就会飞到他的手上,有时候全身都站满了鸟,他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有人告诉他这事不简单。他忽然意识到吸引海鸟原来是种不同寻常的能力,就想等海鸥下次落在自己身上时,带它们向别人炫耀一番。当他刚产生这种想法,就再也没有一只小鸟落在他身上了。《列子》把小男孩在瞬间产生的要让一只鸟飞到身上来的动机称为“机心”。在此之前,他对海鸟的飞落只是自然地接受,任其来去。而一旦想要把控这个确定性,和谐就会消失。苏轼是在说,我已经是一个白发老头了,但我依然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在这不可确定的鸟飞鸟还、潮来潮去中获得乐趣,而不要求谁来给我的前途许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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