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猎人 > 女儿

女儿(1/2)

目录

从书店走出来时,我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孩儿,直到我过了两个路口,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他突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我才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我刚才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时间说错了。在他和托尔斯泰之间,我从来没觉得长陀更好,短托才是我一直会偷偷反复阅读的作家,不过每次讲座,我都会大讲长陀,短托绝口不提。一是可以扯的东西多,临刑前特赦,屡败屡起的超人,晚年有个死心塌地的女人陪伴左右,永远要跟上帝交谈,永远负债。二是这样不累,因为不用真正地思考,随便采摘一点别人的观点即可,纪德有七讲,后来人演绎得更多。托尔斯泰就需要多少准备,因为其几乎没有风格,老鼠吃象,无处下嘴,而陀氏如同小岛,四周之海水多矣,延展他,保护他,稀释他,囚禁他,放一叶舟在海上走,时间一会就过去了。北京的人行道经常有丛林之象,灯闪过后,转弯的汽车先甩过车头,然后一辆挨着一辆通过,紧接着摩托车电动车残疾人代步车蜂拥而至,行人掩映其中,先要自保,才是走路。男孩跳出之前,我正一边想着长陀的确切死亡日期,十一月?不,是二月,一个雪下得不停的冬天(啊对,是一个笔筒,笔筒掉在地上,他去挪胡桃木的柜子,导致血管破裂,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笔筒?),一边躲过一辆几乎从我腋下钻出的小摩托。我有个疑问,他开口说。我说,你一直跟着我?他说,我没有一直跟着你,我是从你做完活动开始跟着你的。你抽中南海,随地吐痰,而且你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一肩高一肩低,这样久了鞋坏得快。眼看着指示灯又要变了,我快步向前走,他一看我动,就倒退着走,好像我的一架手推车。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刚才在书店可以问,我认人一向准,没见你举手。他说,我没进书店,我一直在书店外面等你。你在书店里说的都是假话。我停在路边端详他,二十岁出头,一米七五左右,极瘦,头发挺长,黝黑黝黑,散在额头上。背着一只白色的布包,上面画着一只手风琴,仔细一看不是,是两扇肋骨。脚上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虽然已是深秋十月,还挽着裤腿,两只脚踝瘦得像两只鼓槌。

我说,说吧,你有什么疑问?他说,为什么这么多次活动你都没有提到我?我说,我为什么要提到你?他说,因为我是比你更好的作家。我说,你尊姓大名?他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一阵大风从我们中间吹过。我说,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也许你是特殊的那一个,不是另一个病人,即便如此,你想证明你是比我更好的作家也不需要通过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不是某个人说了算的。他说,你学的是托尔斯泰,虽然只是皮毛。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那些想要你签名的人,我也不是无聊透顶的读书会的会员,为了泡到某个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女人而到书店点一杯咖啡消磨一个晚上。我是比你更好的作家,希望你能承认这一点。我说,你发表过什么作品没有?他说,没有,因为我还没写。我说,帅呆了,我现在要回家吃饭,如你所见,我是个作家,吃完饭我需要工作,如果你也同意这一点,那就请你也回家把你比我更好的作品写出来,我们分头行动如何?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说,一言为定,你给我留一个邮箱,我写完发给你看,切记,如果服气,要告诉我。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还有图画,我在空白处照例写了自己的一个不常用的邮箱。我留心看了一眼,文字应该是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用很小的楷书抄写,不知是哪里的译本。

这家伙负责的业务为制砖——我是这么听说,不过整个贸易站连一块砖都没有,而他在那已经整整一年多了——光在等。他好像缺什么,所以才无法造砖——可能是缺干稻草吧。不管怎样,缺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可能从欧洲运来,真搞不懂他到底在等什么……

图画有点画不对题,好像画的是希腊神话或者是哪一个我不知道的远古史诗,有双头女人和温柔看着婴儿的巨龙。我把本子还给他说,你为什么找到我?比我牛逼的作家多的是,你用一下百度就行。他说,舍伍德·安德森和福克纳谁更伟大?我说,应该是福克纳。他说,但是安德森启发了福克纳。同理,你的有些东西启发了我,虽然你写得不如我,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另外,你有一个分析作品的专栏,所以你也写点批评,算个批评家,我希望你能在专栏上分析我的小说。我说,想得周到,回见了。他说,明早之前,注意查收。我没有回头看他,因为他提醒了我,我还有一个专栏要写,明天就要交稿,专栏不同于活动上的瞎吹,我爱写专栏也在于此,有人逼着,能静下来想点事情,不以陈词滥调敷衍,虽然也是某种程度地说假话。不远处有一个乞丐躺在路边睡觉,盖着厚厚的被子,过大的黑脑壳上生着红瘤,黄色的叶子落在他身边,好像有人给他献花。我走过放下一块钱硬币。乞丐无动于衷睡得很实,不知道是不是点着电褥子。我的腿确实有点跛,是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踢球被铲伤,脚踝坏了,为了掩饰,我努力让另一条腿也如此走路,以至于经常两个鞋帮着地。另外每当我想写出点东西的时候,我都想办法做一点善事,这是不为人知的秘诀。

我家楼下有家时髦的超市,专卖外国人吃的食品,主要是中国人买。我买了两瓶韩国牛奶,一盒美国饼干,一打德国啤酒。在房门口我就闻到了猫屎味,我养了一只公猫,叫作武松。说是养的,不如说是接待的,因为是朋友出国之前强送给我的。我过去养过一只狗,养了一个月,因为我不爱出门,所以狗憋得乱转,得了窝咳,治了一个月之后送给了一位户外运动教练。后来小区的一只野猫老跟着我,毛又黑又亮,胖墩墩,我就请她来家里住了一阵,没想到竟有跳蚤,咬得我生不如死,只好把她扫地出门。这只武松原来不叫武松,叫作亨利二世,朋友心血来潮从宠物店买的,品种是加菲,四个月,一身黄毛,眼大脸扁,酷爱打喷嚏,一天要打几十个。能吃能拉,且总是拉在沙发上,殴打恐吓喷药都无效果,我上网查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靠谱的答案是此猫是白痴。也就是智商有问题,我才想起来自从这只猫来了我的寓所,就从没叫过。打也不叫,打得狠了,龇牙咧嘴,浑身一抖拉出一坨屎来。原来是个哑巴啊,我心想,不过也好,倒是不闹,与我相宜。

进屋之后我收拾了猫屎,填了猫粮,沏了茶水,撕开饼干,开始弄专栏。弄了三个钟头,茶水喝了五六杯,饼干吃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实话说我常感到孤独,也因此觉得愉快。多年以来我都想钻入人堆里,与人发生紧密的联系,可是就像我养过的宠物一样,我无法改变自己,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我不爱动弹,他们就会咳嗽,他们有跳蚤,我就会烦恼,所以终于还是分散。写小说这件事情就是另一码事,我的人物也许讨厌我,觉得我难相处,但是毕竟他们由我创造,所以只能认命。我造世界,铺设血管,种上毛发,把这个世界奉上,别人因此而知道我,觉得了解我一点,其实也可能离我更远,具体分寸的拿捏都在我这里,我愿意以囚徒的境地交换,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怎么弄都是耗尽这一生。叔本华说,活着为了避免死亡,走路为了避免跌倒,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又抽了几支烟,想起傍晚的男孩。世上多有自命不凡者,有的可爱,有的招人烦,那个男孩不算招人烦的,而且字写得不错,品位也不很烂。他生在这个时代,活在北京,养出了自恋的毛病,也没什么奇怪。我在他那个年纪还在浑浑噩噩地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还在带着我的狗到处看病,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有同情心,是个善良的人,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抛弃他,告诉他第二天我可以遛他,其实第二天还是早起不来。我打开那个邮箱,费了半天劲找回了密码,原来是多年以前我妈妈的座机号。上一封邮件还是一个大学女生发给我的,说她要来s市出差,让我请她吃饭,时间是三年前。我当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饿死,谁也没有错过什么。最新的邮件是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没有寒暄,只是一个小说的开头。

亲爱的旅人啊,这是我唱给你的一支歌谣,歌词早已零落,曲调却是来自于上古,那我就随便填个词唱给你,权当解闷。

我是一个木匠啊我有三把斧子

除了三把斧子我还有一个孩子

孩子的妈妈死在早年

每年我都把鲜花放在坟前

孩子现在已经是少女

头发弯曲个子到了我的膀子

谁有心思与她相爱不用经过我的允许

只需要歌子唱得跟我一样动听

斧子耍得比我更熟悉

或者你给我倒一碗上好的烧酒

我就把女孩的心思全部告诉与你

杀手听了把刀子放回怀里说,那我可以见见你的女儿。男人说,我的女儿因为着了风寒,落后于我,大概今天午夜才能赶到驿站。杀手说,我怎么知道赶来的是不是帮手?男人说,我已逃了十几年,身边早没有朋友。朋友需要待在一块,而不是一直走在路上。杀手说,我为什么不现在杀了你,然后等你女儿来了我把她带走?男人说,等她来了,我写一纸文书把她托付给你,名正言顺,这样你一辈子都会舒服。杀手说,那我什么时候杀你?当着你的女儿?这样她岂不是会永远恨我?男人说,我会自杀,毒药已经备好,就在面前的这碗烧酒里。到时你把我葬在路边,不要写我的名字,回到驿站来用清水洗干净双手,把她领走。杀手双手交叉,放在膝头说,你女儿长什么样?是胖是瘦?大眼睛还是小眼睛?男人说,蓝眼睛。杀手说,怎么会是蓝眼睛?她妈妈眼睛是什么颜色?男人说,她妈妈和我一样是黑眼睛。你没见过她吗?杀手说,没有见过。男人说,她有一双黑眼睛,像煤一样黑,像星星一样亮,每当想事情的时候黑眼仁就在眼白里转呀转,像骰子。杀手说,那你女儿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男人说,我也不知道,她生下来就是蓝眼睛,而且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头发满是细卷,随着她一岁一岁长大,眼睛越来越蓝,皮肤越来越白,头发也越来越卷。寒风摇动着驿站的破木门,驿站长早已逃走,门口拴着一肥一瘦两匹雄马。男人添了几块木柴在火盆,杀手站起身来推了块石头把房门顶住。从门缝里他看到外面下起雪来,他的马嗒嗒地跺着脚。

只有这么一小段,字打得很整齐,手写的一样整齐,没有错别字,也没有题目。我站起来在书房走了一圈,然后打开书房的门出去倒水,武松趁机钻进来,两跳跳上书桌,趴在电脑前面看我的屏幕。这是他的习惯,只要我不防备,逮到机会就上书桌来看电脑,有时还伸爪子捣乱,按出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我略微盘算了一下,回了一封邮件。

你好,小说看了,写得很有意思,虽然情节上多有不通之处,但是如果硬想,也可以说通。语言简明,不像没写过小说的人,今天见面有点失礼,准确地说是有点势利眼了,没想到你确实是个高手。如果你确实是刚才写的,那更让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全盘想好,因为写一篇小说就像放风筝,起手也许不错,到底能飞多高还要看后面的技术。杀手为什么要杀男人当然不那么重要,但是女儿还是关键,来还是不来,若是来了,怎么收场,是我好奇的。你说受过我的影响,我不敢妄自揣测,但是也许是和我早期写过的一篇关于杀手追杀木匠的小说有关,只不过那篇小说我把逻辑裹得太紧,木匠是造了一个狠毒的刑具才遭人追杀,不如你这个灵逸。实话说,你这个开头让我爱不释手。热望后续,祝好。

武松安静地趴在旁边,没有捣乱。马上我就收到了回信,只有三个字。

正在写。

我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泡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喝不下去了。房间虽然每天收拾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还是乱七八糟。这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弊端,收拾的过程中不知道又把什么搞乱了。我曾经有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一名出色的意大利语翻译,意大利语极为出色,而且能写出更加出色的中文。她翻译了几本很难的文论,我都很喜欢。在一次活动中我见到了她,很普通,没有化妆,短短的卷发,胸口搂着书,穿着质地一般的长裙,压得都是褶子。脚趾露在凉鞋外面,红色的指甲油掉落了大半。我走过去向她表达了我的敬意,她冲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能写很长的句子。我说,可能是我看了太多外国小说。她说,但是你长得像短句子。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的下巴像一个很短的句子,里头只有一个动词。我说,什么动词?她说,削减的削。我说,也许我可以试试。她说,有个意大利作家叫作维尔加,你知道吗?我说,我并不知道。她说,他说过一句话叫作,东西长了都像蛇。我说,有意思。但是你的译文里都是蛇。她说,原文是蛇,我只能舞蛇。你应该创造你的文体,你比我大,我说这个挺傻的,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说话了?我说,相反。我稍微酝酿了一下,相反的应该是什么呢?最后我说,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其实还有十五分钟我就要上台了,但是我那天没有上台,我的编辑代我领了奖,授予我写的长句子。她照顾我,给我买了尺码刚好的衬衣,她订正我思维上的误区,指出我文体中的马脚,我学会了做沙拉,使用动词和用吹风筒吹干她的头发。分手时我说,我只能走到这了,因为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成为一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更幸福,成为更好的人呢?我说,我的悲剧是我的能量,我的差劲是我精神上的鸦片,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像酗酒的人一样。她说,那你觉得你临死前会不会想到我?我说,有可能,也可能我会想起我没有写完的一个句子。她说,明天早晨八点,我在我家的那个路口等你,等你到晚上八点,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忘记了。我说,明天可能有雨,我们就在今天了结吧。她说,晚上八点。然后把我家的钥匙放在了我的书桌上。第二天从早到晚艳阳高照,没有下雨,傍晚刮起了风,那也是一个秋天,我窗前的一棵银杏树叶子掉光了,树枝战栗。我穿戴整齐坐在家里,坐了一天,终于没有走出门去。七点多点有人敲门,我跑过去打开门,是住在隔壁的六岁男孩过生日,捧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他的父亲离他们而去,留给他们一套大房子。男孩脚蹬拖鞋,头上戴着王冠说,你记得吗?有一次上电梯,我绊在了脚踏车上,你扶住了我。我说,没什么,顺手的事儿。他说,现在我们扯平了。他妈妈扒着门缝看他,他把蛋糕递到我手上,独自一人走回了属于他的房子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