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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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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东移开落地灯,转身看了看自己和墙的距离,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已经摆好的椅子,不需要椅子,他应该趴在地上。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把晾衣杆端在手里朝外探去,晾衣杆太轻了。这是目前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落地灯,不是地板的颜色,不是余光里的桌子干扰他的视点,是晾衣杆,太轻了。

刘一朵和孩子正在卧室里搭乐高玩具,他听见女儿说,妈妈,我看不懂图纸,但是我知道这个轮子错了。吕幡四岁半,已具备了相当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常做令人惊奇的比喻,比如春节的时候她看见别家放起高高的烟花,说,你看爸爸,像是星星碎了。吕东把孩子的话牢记在心里,记了一大堆,他不跟别人讲,只是自己记住,他觉得吕幡是个特别的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从事特别的职业,取得特别的成就,她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是不应该是传统的艺术家,等她长大了,一定有新型的艺术家出现,比如就坐在人群中间表演比喻,或者戴着一个头盔,把脑中的奇想直接投射到幕布上,但是现在要将此事保密,就像一锅米饭,掀盖太早就会夹生了。吕东是一个五流演员,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第一流的是大明星,就是那种一旦出场就是新闻的人物,赚钱如流水,名利如包浆;第二流的是好演员,吃手艺饭的,有无数的代表作,有其在,电影或者电视剧就具备了深入到人心的可能;第三流的是有希望的年轻演员,还没有特别好的作品,但是普遍被大家看好,假以时日,看个人的发展和造化,或者会成为一流或者二流的一种;第四流是熟脸,但是普通观众不容易叫出名字,这些人混迹于各种各样的影视剧中,扮演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但是那种脸就像陈年的布景,你知道你曾经见过他,一旦在剧中看见他,就感到亲切和安全,没错,这就是我一直看的那种电视剧,这就是帮我打发时间的众人;第五流是什么样的呢?演过不少戏,但是不知是表演的问题还是长相的问题,和没演过差不了多少,有些戏也有不少的台词,几个清晰的镜头,但是说了就说了,就像水渗进沙土一样消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戏也还在演,没有失业,但是很多时候都在消磨时间,据吕东的观察,这样的演员大多离过一次婚,目前还在租房,房子的位置不偏,跟其他影视从业者住得不远。有时在超市会碰见曾经合作过的明星,戴着口罩和墨镜,排队排在他后面,但是从没认出过他。有几次吕东曾想回头说,你记得吗?五年前有一场夜戏,我背过你,穿过一片丛林,躲过无数炮火,把你放在一匹矮马上,然后我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他只在头脑里想了想,就结账走出去了。

这是北京四月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到处飘着柳絮,他把晾衣杆拄在手里,心情前所未有的干燥。三天前的晚上,他和情人吃过了晚饭,向家走去。他不怎么饮酒,只是纵欲,但是这次喝了一点,因为他对她感到厌烦了,他相信她也有同感,他们都需要更换对象。酒精使他情不自禁地说起话来,他聊起高中爬旗杆的故事,总是爬得最高,然后双腿夹住光溜溜的旗杆滑下来,从中得到难言的快感。但是他从来没有爬到过红旗的位置,即使那时是他人生中最有力气的阶段,他也总是在离红旗两米远的地方双腿酸软,顺溜而下。有一天下了雪,他迎着雪花向上爬,他戴着手套和护膝,几乎就要成功了,手已经搭到了红旗靠近旗杆的一角,一个女同学在底下拽了一把绳子,绳子抽中他的眼睛,他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情人刷着手机,问他是不是可以留下过夜,他拒绝了她,略带怀旧的酌饮就此收场。

回家的路途上飘荡着植物味的夜风,当他走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前,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路肩上抽烟,神色清醒,没有喝醉,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吕东的脸上,又把头低下,几秒钟之后又抬起来,把吕东叫住。哎,我在哪见过你?吕东早已把他认出,此人是一位著名的艺术片导演,叫作章语,大概十五年前,他拍过一部三十万成本的小片子,吕东演了男二号,一个总是弄丢自己钱包的杀手,当时给了他五千块钱。吕东没比那时胖多少,只是脸上多了些赘肉,主要长在眼睛下面和下颚两侧,他有一双极长的睫毛,好像双引号一样凸出,当年章语因为睫毛用了他,现在他的睫毛并没有脱落,只是眼睛因为赘肉的挤压小了一点。章导,我是吕东,我演过你的戏。章语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坐下抽支烟吗?吕东每天抽两包烟,他坐下,接过烟抽了起来,这支烟特别有劲儿,烟草在肺内雾化成巨型的手指,使他的脸一下就红了。里面太闹了,章语说,他们都醉了,估计没人发现我离开。吕东点点头,章语的手里有一座金熊和一座银狮,可是他还像过去一样,无论是在片场还是在私下,一旦场面令他厌烦,他就走开,自己一个人待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羞涩,吕东心想,他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候为他人感到羞耻,以至于自己内心产生了多余的痛苦。章语说,你现在在忙什么?吕东说,四处串串戏。章语说,结婚了吗?吕东说,结了,孩子都四岁多了。章语说,挺好,我这十几年离了两次婚,两次像复印件一样相似,我记得当年我们聊过,你不建议我结婚,我没听你的,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你是个好演员,就是太不合群,长得也缺乏特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的欲望低,沸点高,出头的演员都正相反。吕东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于自己的问题他有一些认识,但是他爱演戏,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他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爱演戏,这话是实话,一旦说出来就像是假的。章语又从盒里揪出一颗烟,他把烟在膝盖上敲了敲说,你走几步我看看。吕东站起来走了几步,章语说,再走远点,走到那个路灯底下。吕东走过去,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好好走,好像突然有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拜托,走得认真点,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母性的声音,恳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走到路灯底下撒了一泡尿,事实上他也确实憋了很久,然后系上裤腰带走了回来。章语示意他坐下说,你来演我的新戏吧,是个配角,但是已经非常不同了,有彩儿,你懂吧。吕东觉得又想拉屎,腹腔痉挛起来,他说,好,谢谢导演。章语说,你的片酬是多少?吕东说,我很便宜,您看着给吧。章语说,给你一个整数,十万,不多,用你也有这个考虑,可能和你的能力不匹配,你别见怪。我们在西安拍,周期大概是三个月,两个月之后进组,你不用学陕西话,你说普通话。我的团队还是原先那些人,你基本都见过,他们大部分都在里面唱歌,一会你跟我进去,我帮你再介绍一下,他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这没什么稀奇。剧本是根据一个西安作家韩春的小说改的,明天我把小说和合同都发你,你还是演一个杀手,使长枪,卧射,你爱吃面吗?我有点不记得了。吕东实事求是地说,我胃不好,总吃面。章语说,好,你最近再研究一下怎么做面。你要和枪和面建立感情,角色把射击当作一个重要的事儿,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吕东说,我一定回去好好练。章语说,不是练,是成为,你的脸还要瘦一点。

第二天早上,章语的助理发来了原著小说,剧本和合同。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吕东一夜没睡,也没跟刘一朵提起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点不困也一点不累,只是担心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忽然担心起章语的身体,怕他这天夜里会死。孩子尿床,他起来换了一套被褥,吕幡在梦里吃着糖果,嘴唇使劲鞭挞着,用小手轻轻扶着他的脸,好像要撕开一张糖纸。合同非常规范,也并没有什么暗藏的陷阱,他签好合同,寄回前给刘一朵看了看。刘一朵这几年一直在运营一家电影特效公司,势头良好,擅做可爱的妖怪和糊涂的神明。这天她没去上班,在家里给他做了两顿饭,她仔细读了小说和剧本,吕东的角色在支线上,是个彻底的配角,台词极少,但有二十三场戏,而且有个性,重要的是很适合他,木讷,有感情,但是做的事情是错的。小说不长,大概一万字,有一段是这样的:

枪手趴在地上,从瞄准镜里他看见老董检查了女人的伤口,然后站起来端详墙上的画,他也跟着看,画不太完整,以他对画的理解,画中少了重要的一笔。他打出一枪,子弹擦过老董的脖子,钉在墙上,这回完整了,他把枪拆开放进背包,卷起地上的毯子,走了。他是中国人,说道北的话,但是有个英文名字,叫迪克。

吕东过去在剧组里使过真枪,打的空弹,但是现在他没法搞到,也不能网购仿真枪,因为是犯法的。迪克只为一个人工作,就是陈老板,从两个人在非洲狩猎时相识到故事开始时,已经十年。十年间他每年大概接三到四单的工作,每一单从准备到实施需要两个月左右,完成之后去国外游荡半个月再回来。自从射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再没打过动物。

这天早晨吕东鼓捣了半天晾衣杆,他想办法将其增重,他用三指宽的透明胶布缠了一条浴巾在上面,然后在阳台上趴了一上午。北京五月已经很热,他盯着楼下那个丁字路口,路口的南面是一座购物城,相当现代,状如大船,一楼都是名品的广告,特斯拉的锚型logo嵌进一面血红的背景里面。路口的北面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将将巴巴能过两排车,经常拥堵,小道的两旁是一些小门脸,有的是铜锅涮肉,有的是挂着粉色窗帘的性用品商店,其实早年就是一个胡同,从楼上看还能看到一个公厕,就在几家小店的后身。再往眼皮底下看,是一家加油站,像个喉结一样在小道的更北,这也是经常闹堵车的原因之一。吕东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饭,中午之后他在卧室看了一会剧本,感到大脑缺氧,在冰箱里找到一只苹果吃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饿得睡不着,一直打嗝。刘一朵说,杀手不是饥民,你这样饿着不行。吕东说,这人物台词不多,重要的是个状态,我的脸上都是油,先把油挨下去。刘一朵伸手摸了摸吕东的脸颊说,我明白你,女儿也明白你,今天她跟我说,不找你玩了,不打扰爸爸。但是光靠发狠是不行的,你得吃东西,配以运动,明天早晨我把你的运动鞋找出来,少吃点,跑跑步,这些比较可持续。

第二天早上六点,刘一朵还没醒,吕东就起来下了一袋方便面,然后找出运动鞋穿上,下楼跑了一圈步。他的腿这么沉,还没跑出小区就跑不动了,只好走回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吕东想起来上次运动应该是六年前,他和刘一朵刚结婚,那时俩人住在西头,那时他养家,周末去大学里打羽毛球,打完之后挽着手走回小小的出租房,吕幡出生以后就再也没动弹过。白天刘一朵上班,吕幡去幼儿园,一般情况这时吕东都没起来,这天他给两人热了牛奶,用微波炉打了两片面包,刘一朵吃了,吕幡没吃,她要去幼儿园吃早餐,不过她还是肯定了吕东的行为,她说,爸爸,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吕东回想起自己过去为什么睡得这么多,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不会开车,也就没有送孩子的责任,而且在睡眠里他感觉很清净,很安全,在梦里有再多的苦恼也会醒来,啊,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他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像刚刚降世。他特别害怕做美梦,害怕美梦的虚伪,害怕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忍受幸福的生活,害怕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所有罪却没有勇气去认领,也没人希望他认领。出门时,吕东抱了抱刘一朵和吕幡,他用胡子轻轻刮了刮吕幡的脸蛋,感到既正确又懊悔。

两人走后,吕东吃了剩下的面包,又拿起晾衣杆趴在阳台上,这回他找了一条毯子铺在身子底下,这是吕幡两岁时的浴巾,现在小了,不再用了,大小正好,双肘搁在上面,不再疼了。现在还缺一个三脚架,也就是枪的支架,家里没有合适的东西,他就到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垫在底下。趴了大概半个钟头,他一直盯着一个遛狗的女人看,女人应该是个保姆,牵着一条巨狗,通身黑色,头大如斗,脖子上套着棕色项圈,像是一条体面的领带,女人瘦小枯干,脖子和腿都短,步速很快,一直走在狗的前面。狗走走停停,在人行道上拉出两条粗壮的粪便,女人用手纸包了,环顾左右,快走两步扔进了小区中央的池塘里。一个和吕幡年龄相仿的男孩迎面遇见了狗,从自己的滑板车上下来,非要爬到狗的后背上去,狗很顺从,甚至半蹲下来让男孩上来,男孩的妈妈抱起男孩往回走,狗去舔母亲的脚后跟,母亲叫了一声,抱着男孩跑了。吕东用枪指着这位母亲的头,直到她走进楼道消失不见,回头再找那条狗,也找不见了,只看见小区里的桃树被风一吹,抖下许多花瓣来。他向远处看,那个路口的商城前面有一个地铁站,这时人正在涌入,密密麻麻,如同泥浆,一个男人从地铁口里出来,少数的逆流,过了马路走到食杂店的窗口,买了一盒烟,然后向他的小区走过来。男人的年龄和吕东相仿,较他瘦一些,发际线退后,露出两块白白的额头,穿一件蓝色的薄夹克,底下是黑色运动裤,他把枪口指向他。男人走到小区的围墙边上,撕开烟盒抽起烟,透过栅栏往里边看,吕东想象他是一个匪徒,来干什么呢?来抢劫一个富人的姘头,他知道这个小区里住了不少这样的女子,房子很大,独自一人,去超市也涂口红,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但是吕东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杀手,杀手为什么要杀匪徒呢?毕竟不是演艺圈,同行相残,他便想象此人是一个便衣警察,跟了他两年,终于摸到他的住处。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吕东小声说。男子把烟蒂丢在地上,顺着原路走远了。

中午过后突然刮起了狂风,小区里歇脚的老人和遛孩子的保姆都不见了。吕东一时找不到目标,趴着睡着了,醒来时有点沮丧,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会在端枪的时候睡着呢?他站起来从冰箱里找了点冷牛奶喝,然后在房间里转了转,如果吕幡是个男孩就好了。家里没有玩具枪。他拿起手机给刘一朵发了一条微信:回家时如果方便,给我带一把玩具枪,最好有瞄准镜,枪长要超过一米。他又把小说读了一遍,小说很短,缺乏细节,陈老板死后,迪克依然在工作,或者说小说里大部分的篇幅在写老板死后迪克的工作,他躲了一阵,然后开始四处射杀在城市里随处小便的人。他又把剧本读了读,剧本也没有给出迪克的逻辑,射杀小便的人没有收入,而且相当费事,过去陈老板会把时间地点人物都给他,他只要找好狙击点,等待,射击,撤离即可。他无法蹲守在一处只射杀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小便的人,因为那样顺着弹道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他需要先锁定目标,然后跟踪,蹲点,然后在其并非小便之时将其狙杀,有人是从家门口的超市出来,有人是在幼儿园门口等待自己的孩子,就被他的子弹从遥远的窗户里面飞来打中了脑袋。吕东给章语发去了一条微信:导演,我想知道迪克的心理,我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爱上过什么人?喜欢喝茶还是可乐?睡觉时是仰壳睡还是侧向一方?杀了人之后,他是会吃面还是会去洗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什么要射杀随地小便的人呢?极端的环境保护者?或者他自己有小便的困难?抱歉打扰您,您的一点提示对我都是很大的帮助。

暂时没有收到回信。

吕东洗了个澡,然后把剧本拿起来读迪克的台词,一共十二句:

一,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数第三排左数第五个。

二,(讲电话)我知道了,是只什么样的狮子?咬在哪里了?跟太太说,我很难过,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三,你看见我的手了吗?顺着这条路直走,过第一个路口,你会看见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不要拐弯,再直走,过第二个路口,右手边有一个粥铺,这时你右拐,走大概五百米,就是你要找的按摩店了,不过那人不是瞎子,他能看见,只是闭着眼。

四,我不喜欢你今天做的面,你情绪不好,面都拧在一起了。

五,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不过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

六,人们都羡慕飞鸟,我不羡慕飞鸟,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打下来。我羡慕河流,你永远截不断河流,你可以建水坝,但是河流并没有被截断,只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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