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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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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大伯完成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工程。他在我们村子里,每一块确定因人力不足而无法复耕,主权又因所有人过多而不清不楚的土地上,都立起了一座小屋。我大伯证明了他的话不是夸夸空谈,据他的说法,房子这种东西,充其量只是几面墙再盖上个屋顶,把一块好好的地围起来,让在外面的人,不能看清你在里面干些什么而已。

我大伯说,有钱的人隐私多,有权的“政府”里雇的有钱的人多,所以他们盖的房子也就高大很多,但他可是穷得光明正大,正大光明,所以他盖房子,很有一点参透世事的味道。一开始他先看准了地,然后刨秃一块地皮,铺上砂石,在空地四角支起四根大柱,再在大柱四点架起四根横梁,摇一摇,看梁和柱差不多都稳固了,这时我大伯会停下来抽根烟。

在烟雾中,我大伯眯着一双风水师的洞眼,构思着房子的墙与屋顶,地势低的地方易长湿气,我大伯就钉起三面墙,地势高的地方易闷热,我大伯就只钉两面墙。我大伯历经了六十几个春夏秋冬,这些纠结的季节让他省略了房子的门与窗。整整一个夏天,我大伯都在田地上,表演这个神出鬼没的戏法,我们看见他扛着木头,从这间小屋进去,从另一间小屋出来,渐渐地,他把自己那残破的家与自己那同样残破的晚年生活一起掏空了,在一间小屋里,他倚着饭桌,孤单地吃饭,在另一间小屋里,他架起床榻,孤单地睡着。

常有一些不晓事的后辈,笑问我大伯,这些小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大伯会说,这些小屋子是看守的亭子,用来保护这些田地。如果旁人还追着问,这些废耕的田地又无作物,杂草已经准备蔓过他那刚钉好的四根大梁了,有什么好保护的?我大伯会撇撇嘴角,暗自嘲笑那人天真糊涂,在他心中总会出现那样空荡光亮的一片风景,这使得我大伯惯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会正其颜色,摆出训诫晚辈的语气说,就是空地才要小心保护,要小心,外面的人整天开着卡车进进出出的,趁你不注意,倒了一整车的废土在你的田地上,或者反过来,把你一整块田的好土都挖走,到时候,你哭爹叫娘都来不及。

至此,我们都相信我大伯有点神志不清了,我大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却还整天把新闻里报的事挂在心上,这样日子就很难正常过下去了。在我们的心中,存在着一个不远不近的现实,这个现实比昨天的哀伤近,比明天的忧虑远,我们信任这个现实,因为这样微妙的距离,常让我们激发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悲悯情怀。我们每天看着我大伯在田地上忙碌,却没有人有想要阻止他的意思,毕竟,我大伯外出的这几十年,我们也做着一样的事,不同的是,我们请来挖土机和一批建筑工人,仔细测量,议定好范围,用水泥封起土地,在上面盖起独门独户的洋房;或者,我们花费一番工夫,让农地不再是农地,上面可以拓宽马路,或者盖起工厂。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我只能说,我大伯的所作所为,真像是一场无害的恶作剧,跟恶作剧的人,你能认真什么?

现实是,是的,除了我们那个已经不能言语的我奶奶,也就是我大伯的母亲外,我大伯是我们每个人的长辈,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能容许他在我们日常相聚闲谈的那棵大榕树下,也支起这样一座两面墙的小屋。这个酷热的夏天,我们挤坐在我大伯钉的床板上纳凉,拘谨地膝盖头顶膝盖头,从外面看,就像是一整个家族的人同时装进一个随时要塌陷的木箱里一样。在唧唧蝉声里,我们看着我大伯,又肩着木头,或是一柄榔头,也有可能是一床棉被,或是一张桌子,对我们怪异地狞笑一下,随即走远了。

一直要到有一天,我们远远望见,我大伯肩上搁的,居然是我奶奶的头,我大伯也想把我奶奶,像是一件家具一样,放在天晓得是哪一间小屋里,我们才体会到,事态严重了。

我大伯在年轻时和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大吵了一架,就跑进山里挖煤矿了。这期间,我奶奶每天天没亮就起床,用很大的咳嗽声或很小的诅咒声,警告我们这些贪睡的后辈,然后脚不点地跨出三合院的门庭,去田地里忙碌一整天,即使县我爷爷出殡的那一天也没有例外。老房子拆了,新房子盖好了之后,我奶奶省去了咳嗽或诅咒的程序,只是在出门时,把铁门用力带上,然后我们都知道,得赶快起来了。

新房子盖好之后,我奶奶出了门,连午饭都不回家吃了,她在田里伏摸一整天,傍晚时,我奶奶忖着日头,准时在夕阳将要落下时回到家,照样一言不发。她的影子拓在水泥地上,看起来比在黄土地上干扁枯瘦,人好像也一天一天矮了些。

然后有这么一天,太阳落下了,我奶奶还没有回来,我们走出家门,到田地上去找她。与其说是找,不如说是我们心照不宣地朝着某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去,我们看见,我奶奶缩着身体,躺卧在水塘边,睁着眼睛瞪视着我们,不,或许我奶奶并没有瞪着我们看,因为天色暗得很快,我们其实很难看清倒在地上的我奶奶,如果我奶奶能看见什么,那一定也是我们这些后辈们连在一起的,一抹模糊的影子。那时候,四周真是安静极了。我们没有任何骚动不安是因为,我奶奶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对我们说话了。

几天之后,我们去医院领回我奶奶。我们决定将她安置在我家厨房一张躺椅上,在那里,我们替她擦身、换尿布,有时候甚且为她咳嗽,或者诅咒彼此一番。我奶奶有时候会睡着,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就那样鱼着一双眼睛,吃饭的时候,我们会说,奶奶,该吃饭了,然后将米汤,慢慢灌进我奶奶脸上的嘴孔,于是缩着身体的我奶奶,看起来,开始又胖了些。

然后我大伯就回来了。我大伯在我们家门口望了望,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倒是我爸爸,也就是我大伯的弟弟见了他,像是看见鬼一样惨叫一声,呼一声打开铁门,于是我大伯就站在我们眼前了。他看了他弟弟两眼,又多看了我们这些不认得的晚辈几眼,然后他一转头,透过一道门楣,一眼就看见厨房里缩在躺椅上的,胖得像球一样的他妈妈。然后他又转头盯着客厅嗡嗡作响的电视看,像是要确定他并没有来到外太空,如果真有什么不同,那只是因为他离家太久的缘故罢了。

我大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问我爸爸,后面田地搭起的棚架底那一整片兰花,都是他种的吗?我爸爸偏斜的头用力地点了点,我爸爸虽然已经治好了重听的毛病,但有时他还是不自觉地用一只耳朵对着正在说话的人。我大伯又问,前面的田地已经卖给工厂了吗?我爸爸又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我爸爸突然说,是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卖的地。

我大伯的弟弟的妻子,也就是我妈妈,觉得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于是她轻轻喊了一声,大哥,然而我大伯已经行李上肩,出了铁门,于是,我们一整个家终于没有陷入混乱中。我大伯站在我家门口,觑了觑合拢上来的,春天的星光,春天多雨,正是溪流腾涨,渔船开始驱赶东北季风的时候,那时候矿场也会寂寞一些。我大伯叹了一口气,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我大伯往门外的旧房子走去,那是“冂”字形的三合院仅存的左边那一角,像是一段尾大不掉的盲肠,然而我们终究没敢拆,像弃置一座墓园一样任它荒废着是因为,是的,在我奶奶还能数着自己的影子时,在她低声的诅咒里,她每每预言着,这一天将会来到。 &8195;

于是,我大伯终于回来了,他花了一个夏天,盖好了十一间看守土地的亭子。有一天,我大伯的肩上依着我奶奶的头,一声不响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进到我家,把我奶奶背出来的。在那棵我们日常相聚闲谈的大榕树下,我爸爸就坐在我旁边,我爸爸虎着身体一跳跃到我大伯面前,歪着头问我大伯,你想把妈妈背到哪里去。

我大伯愣了一片刻,沉默了两片刻,他俯视着比他矮两个头的我爸爸,我奶奶的嘴角淌着米汤,很快地濡湿了我大伯的肩头,但米汤随即又干了,在我大伯的肩头结了痂,像是褪落的死蛇皮,僵持着不动。我大伯直了直腰,他说,我是长子,妈妈由我来养。我爸爸还是虎着身体,这个姿势让他有一种怪异的威严感,他说,别乱了,大哥,你也不想想。

我爸爸究竟要我大伯想什么,他就这样止住,没有接着说。我大伯又把我爸爸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他突然转身,把我奶奶,又背回了我家。

我们都站起来了,看着我大伯背着我奶奶,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爸爸无声又无奈地低呼了一口气,这使得他那微驼的背又更弯了些,刚刚那如虎般的威严也顿时没入正午的蝉鸣中。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大伯低着头走着,渐渐地,他觉得肩上的我奶奶已经不再吐着米汤了,我大伯听见我奶奶沉闷地响了一声,听起来不太像是人类的声音,我大伯以为我奶奶将要开口说话了,他惊愕地回头一望,一瞬间,他不太确定自己背的是什么,他看见一张多皱的肉脸上,一个黑暗的嘴洞正朝着他的鼻孔喷气。我大伯闻到了一股糜味。

我大伯时常闻到奇怪的味道,他把这些都当成是神秘的呼唤。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大伯站在田地上,就确确实实闻到一股鲜鱼的味道。那是一段不得不丰收的年岁,即使是冬天的时候,田地里的工作也不能稍停,熟稻收割了,又急着下苗,赶在过年以前,还能收获一次。我大伯闻到了一尾大鱼,压低着身子,从远方看不见的碎石路上缓缓游来,当我大伯扛着锄头,走到路旁时,他没有看见任何在路上游走的鱼类,他只看见一辆塞满人的大卡车停在路边,然而,那鱼肉的味道是如此地浓烈鲜美,使我大伯看着这一群陌生人,唾液仍不自觉地分泌着。

站在卡车上的人们的皮肤,都晒成一种无法褪色的黑,我大伯从他们的颈背脸颊上,看见一片一片如鱼鳞般因过度焦烤而僵硬坏死的皮肤,皮肤上粘着灰黑的盐粒,他们暗红的血色从鱼鳞皮的缝隙透出,我大伯确信这就是那股味道的来源。我大伯一直无法言语地吞着口水,直到他觉得干渴难忍,直到斜身靠在车头顶的那一个少年问他,往后山的路是不是往这边走?我大伯才回答说,是的。我大伯问他们,要到后山做什么?少年回答,挖土炭。我大伯问,山里有土炭吗?少年回答,山里还有黄金呢,要一起去吗?一整车的人都笑了,那少年的笑容是那样开朗,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少年扬了扬手,又复拍拍车顶,卡车呼呼发动引擎,朝山上开去。 &8195;

车子从我大伯身边经过时,我大伯看见车头的那个少年,这时居然站在车尾。我大伯当时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当时,我大伯想起来了,这群人必定是来自临村的讨海人,进入冬天以后,有三个月不能出海,这时他们下了渔船,就要像这样一车一车地离开海边,入山找生计。以前我大伯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就常常指着那些受雇来帮忙收割稻子的讨海人说,在海上工作四个月要吃一年,没有地的人,你说苦不苦?

现在,我大伯想起来了,那个少年的手势就是一个神秘的呼唤,我大伯回家吃午饭时,他把锄头倚在门边,他告诉我爷爷,他也要入山挖矿。我爷爷坐在饭桌边,一脚翘在条凳上,正死命地扒着饭,没有理会我大伯的意思。坐在他旁边,一脸黄泥的我爸爸,抬头眨巴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小眼,看了我大伯一眼,又把整颗头埋进手里的那碗饭,只警觉地拉长了耳朵,我大伯也嫌恶地回了我爸爸一眼。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也要去后山挖矿。

好啊,我爷爷说,赶紧去啊,暗时(夜晚、晚上)带一点土炭回来烧。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我爸爸竖着的耳朵旁那颗头震得离了饭碗,后来我爸爸有些重听,一定是因为他总是坐在我爷爷旁边的关系。我大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阵子我爷爷心情很好,那是因为他终于修好了房子,而且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的关系。我大伯说,我是说,我不要种田了。

这句话果然引起我爷爷的注意,我爷爷抬头看着刚刚端着一碗菜汤进来的我奶奶,他对我奶奶说,你听听看他在说什么狷话(疯话)我奶奶没有回答,她慢慢走着,稳稳当当把那碗菜汤放在饭桌上,然后她就站在桌旁。我爷爷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方步,良久,他很认真地问我大伯,种田哪里不好?

等不及我大伯回答,我爷爷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种的是自己的地。我大伯低低地说,收了的稻谷,差不多都还回去了,说到底,有了地也不见得较轻巧,况且,况且,我大伯盯着我爷爷看,迟疑了片刻,他并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忍,我大伯皱皱眉头,接着说,况且,今天“政府”高兴说要给你,明天他不高兴还是收了回去,到时你也没他办法。

我爷爷后退了一步,他回头看看我奶奶,这使我大伯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于是他看看我爸爸,想从他那里看见什么,然而我爸爸只是低着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大伯听见我爷爷喃喃地说,戏棚下站久的人的。突然,我爷爷转过头对我爸爸说,你怕艰苦对不对?我告诉你,做什么都艰苦,有一块地,最无(至少)你还知道艰苦是为什么,比如讲,比如讲,你看看那些讨海人,脚不着地四界追鱼,艰苦四个月要吃一年,你说苦不苦?

我大伯摇了摇头,他向来就讨厌我爷爷这样随便猜测自己的心意,然而,当时他自己的心意是什么,其实我大伯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我大伯只空空地说,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不要种田,一年透天(一年到头),无个了结。

你要什么了结,你要什么了结,你七少年八少年(年纪轻)你想什么了结?我爷爷终于发怒了,他说,好,要去就去,以后咱这些田没你的份。这样最好,我大伯忍不住还是回了我爷爷一句,然后,他回过头,走出大厅,走过我们门前的庭地,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我大伯在自己房里,很快收好了行李,然后他默默在床沿边坐了一会,他看见我爷爷大跨步走出庭院,要到田地里去,我大伯依旧没有看清我爷爷脸上的表情。房门很窄,即使是新修补好的门面也是一样,我大伯事实上只看见了我爷爷几个模糊的步伐,很快他就消失在门框后了,然而我大伯依旧坐着,甚至没有偏头让目光跟上去,那是我大伯最后一次看见我爷爷。下午的冬阳暖暖地照着,我大伯突然有一种轻松的错觉,这种感觉让他微微觉得昏眩,他正要起身拾起行李,看见门边还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向自己张望。

那是他弟弟,我爸爸。我爸爸下巴垂着一团饭粒,饭粒粘在他黄泥一般的脸上,我大伯觉得,这些饭粒很像是直接从他脸上长出来的,秧苗插在他脸上相同的这抹黄泥上,稻子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长了稻穗,稻谷曝晒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稻米在他脸上这抹黄泥地上去壳,米饭在这抹黄泥所砌成的灶上闷熟,他们一家人吃了下去,然后再在这抹黄泥地上插秧,我大伯这样想着,然后他招招手,唤我爸爸进来。

大哥,我爸爸叫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不语,我大伯等了一会,见我爸爸呆站着,只好问,什么事?我爸爸把左边的耳朵转过来对着我大伯,这意思是说,他没有听清楚我大伯刚刚说些什么,我大伯走近一步,然后大声说,你有什么事?我爸爸这才拿出一方鼓鼓的毛巾,我大伯看了,生怕他会从毛巾里掏出一条黄瓜,或是一把芹菜,就像他每天在田地上忙碌,傍晚时总有办法带回一点不知道种在哪里的东西一样,但我爸爸只从毛巾里掏出一叠折得皱皱方方的,像是再也无法摊平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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