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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的肖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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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野康彦径直走到狭窄画廊的尽头,皱起眉头发出疑惑的声音。

“咦?”

昨天还在的那幅画,不见了。

从展览开始的那天起,旗野每天都会来参观,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他如此热心,只为一幅画,但那幅画失踪了。

直到昨天,那幅少女的肖像还挂在那面墙上。它是荻生仙太郎的早期作品。初看,不过是一幅平凡的小品,但从少女斜靠的姿势、瞥向脚边的眼神中可以略微看到之后作为荻生特色的“绚烂的颓废”风格的一丝端倪。在这个没有展出多少出色作品的展览里,唯独这幅画让康彦目不转睛。

而且多看几次之后,他更加认定在荻生的所有作品中,这幅画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正因为画风尚未成熟,画面的栩栩如生才会令观者为之惊叹。

少女的眼睛是黑色的,却不是单调的黑,而是如同混合了七色彩虹般的华丽黑色。同时像是朝着如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一样散落在她脚边的死亡碎片望去的眸子中,又流露出深深的寂寥……

今天,挂在那个位置的画变成了画家学生时代的素描稿。这种程度的画,就算是正在美术大学念书的我也能画得出,旗野这么想着。那幅画会不会被什么人买走了啊……但是贴在接待台那边的告示上却又这样写着:“本次展览为纪念荻生仙太郎去世三十周年的免费展览,展出作品均为归属其遗孀的遗作。这些作品中蕴藏着夫人与已故先生之间的种种回忆,因此恕不出售”。

会不会是移到别处了呢?旗野这样想着,看向四周。

“请问……”

这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一位面带微笑、身着和服的妇人站在他身后。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表明她年事已高,但清透的肤色和精神的眉眼让人不难想象她年轻时的美貌。旗野第一天来的时候就觉得她可能是荻生的遗孀。

从小就在祖母的鼓励下开始学画的旗野康彦很早就知道了荻生仙太郎的名字。祖母认识荻生,家里还挂着荻生赠送的一张主题为苹果的小尺幅画作,祖母常常说:“这样出色的画家,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不过直到三年前考进美术大学,旗野才真正开始对荻生的画产生兴趣,因此对其遗孀也不太了解。荻生乍现于战后画坛复兴期,十年之后便驾鹤西去,仿佛烟花般转瞬即逝。在鼎盛期的十年里,他潜心创作,留下了数量惊人的画作。他的绝大多数作品留在自己手上,未流入市场,临死前,他将它们付之一炬。可谓一名私生活和创作方面都成谜的画家。

在其十年活跃期的中间阶段,他因一幅题材新颖的作品《爱神华生》而率先在海外成名,之后名气才又回传到日本,成为享誉世界的知名画家。但在他短短四十三年的生命里,还有着很多未解之谜,作品集也仅出版了薄薄一册。

“我听孙女说,您每天都来欣赏《无颜的肖像》呢。”

这位气质优雅的老妇人如此说道,同时回头望向接待台。站在接待台那里的年轻女孩应该就是她的孙女吧,旗野觉得自己跟她孙女应该差不多大。

为什么老妇人会来搭话呢,这一点令他讶异,但还是张口问道:“请问那幅画怎么了?”

“要送给别人了,所以取了下来。”

老妇人这么说着,邀请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这么喜爱荻生的画作,真是让人高兴啊。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旁边的咖啡店坐一下喝杯茶吧。”

“这个……”旗野正犹豫之际,老妇人已迅速转身向画廊门口走去。

在店里相对坐定,老妇人向旗野做了自我介绍,她果然是荻生仙太郎的妻子赖子。当她听说旗野是大三时在作品集里看到《夜》这幅画,进而成为荻生的粉丝之后,问道:“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中,荻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旗野很诚实地回答说,他觉得荻生是位具有毁灭性天赋的艺术家。听到这个答案,老妇人不由得用手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实际上正相反呢。看来大家都误会他了。他是个爱讲笑话逗人笑的人,面对油画布作画的时候也相当开朗。从他得知自己患上癌症,到不治死去,脸上都没出现过一丝阴郁的表情……”

老妇人笑着说道,笑纹像波纹一样布满脸庞。

“而且,说他临死前把绝大多数画作都烧掉了也是假的。实际上,荻生的画在他去世前基本上都交给某位收藏家了,一直沉睡在一间秘密房间里,到今天已将近三十年。准确地说,到下周末就满三十年了。”

“到下周末?怎么说?”

“那位收藏家终于松口,肯放手了。下周,将有三十二幅作品在拍卖会上拍卖。大概明天过后此事就会在媒体上成为热门话题了吧。”

“那么,荻生先生在弥留之际创作的那幅有着‘梦幻杰作’之称的《地平线》也要上拍?”

老妇人看着不假思索脱口问出这个问题的康彦,微笑着点了点头。《地平线》和最开始吸引康彦走进荻生世界的《夜》一样,创作于他去世的前一年。《夜》这幅作品描绘了一个象征着大地的褐色世界,其中又混入了奇异的天空般的颜色,就像在纯黑色里融入了不可思议的光一样。据仅有的几位亲眼见过这幅画的人说,那是比《爱神华生》更为杰出的作品。

荻生仙太郎在十年的创作活跃期内,画风发生过两次重大变化。第一次是前期写实派画风的风景画和人物肖像画等转向类似《爱神华生》这种具有奇幻绘画空间的风格,花与人的肌肤界限不清、具象与抽象界限不清、生命的绚烂与死亡的颓废界限不清,这次转型十分成功。第二次是在他去世的两年前,画风再次转变,转变后他的画作仿佛超越了具象与抽象的界限,虽然画面基本为单一颜色,但感觉似乎包含了所有颜色,升华到了一种独特的境界。

康彦望向老妇人身上的和服,他虽不太懂得品鉴和服,但色彩总还是分辨得出。这件和服大体上呈现出常见的暗紫色,然而细看之下,单色中又隐隐泛出诸多奢华之色,简直与萩生的画作如出一辙。

不仅如此,穿着这件和服的老妇人的面庞也像是枯涩霜白中点染了一丝年轻时如水容颜的残影,同样宛若荻生的画作。

“这次拍卖,还有一幅比《地平线》更有意义、更为高超的梦幻杰作呢。那幅作品,只有我和那位收藏家见过……”

“这种本该名垂青史的珍贵作品就那么鲜为人知地默默沉睡了三十年?”康彦感到难以置信,追问道,“为什么您……夫人您为什么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世呢?告诉大家那个传言是个谎言……”

“因为那位收藏家执拗地认为只有将画作据为己有、秘而不宣,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因此让我保守秘密,不让世人知道作品在他手上。不过他现在出于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而要将画作出手了。”

老妇人说完,又不经意地补充道:“但是,我将此事隐瞒至今,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此话怎讲?”

就在老妇人笑眯眯地打算避而不谈这个问题时,刚才在画廊接待处那里像是她孙女的女孩子拿着一个包走了过来,里面似乎包着油画。

老妇人接过包,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晃子。这位是旗野先生。”介绍完后又对孙女说道,“加濑先生还在住院吧?这样的话,我想不如干脆拜托这位旗野先生。”

那位姑娘颔首说道:“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等女孩离开后,老妇人对旗野说:“旗野先生,你肯定想去看看那场拍卖会吧,在那里可以看到我刚才说到的那幅荻生的真正意义上的梦幻杰作。”

康彦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能请你代替我出席那场拍卖会吗?另外,我还想请你务必将那幅画竞拍到手。”

康彦着实吃了一惊。这不是可以拜托陌生人做的事情啊。老妇人对康彦的惊讶表示理解,她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实际上,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位收藏家乖僻异常,他不允许荻生的遗属进入拍卖现场。准确地说,是不允许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进入。”

妇人的细眉紧锁。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位收藏家恨我。你知道荻生在和我结婚之前曾有过一段婚姻吗?”

“不知道……”

仔细想来,旗野发现自己对荻生的私生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祖母和荻生有怎样的渊源。

“有传言说那位夫人自杀身亡了,这你也不知道?但其实那真的只是一起事故。她在道口被火车……警察明确地做出了事故认定,而且荻生认识我是在那之后。可那位夫人的父亲却一口咬定是我和荻生一起逼死了他女儿……”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而那位收藏家就是这位父亲。今年他已经九十岁了,却始终对我恨意不减。”

“所以说,他并不是因为想拥有荻生……荻生先生的作品,才疯狂收集的。”

老妇人察觉到了康彦话里的深意,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

“他对荻生也充满无穷的恨意。荻生刚开始享誉世界时,他就在想方设法毁掉他的前途。为了将荻生的名字从画坛抹杀,他大肆购买荻生的画作,想让他从世人的眼中消失。已经卖给别人的画作,他会暗中斥巨资回购,新作更是要在尚未公之于众时就直接掏钱买走。这位收藏家,也就是荻生前任太太的父亲,叫作弥泽俊辅,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弥泽建筑的……”

他可是日本财经界首屈一指的企业巨子,虽然已把社长之位让与儿子,但依然以会长的身份执掌公司大权。好像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荻生烧毁了全部画作的谣言也是从弥泽那里散播出去的。”

“荻生先生明知弥泽收画是为了毁掉自己,还把画卖给他?”

“嗯,反正那个人总是把画画就是快乐的游戏,甚至不该拿去换钱这种不好的话挂在嘴边呢。”

“游戏吗……”

康彦叹了一口气。

“是啊。”

老妇人应了一句,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刚才孙女拿过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那幅描绘着少女的画……

“你觉得这幅画是他的初期作品?”

康彦点点头。老妇人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

“这是他临终前在病榻上绘制的作品中的一幅。”

“可是——”

“那个人在病倒之前,画风就重返具象了。就像是回归了初心,就像重新回到美术生时代,从头开始一样。他画了诸如苹果、花束这样的静物,画了风景,画了人像,似乎在最后时刻他变得只相信实在的物质了。是不是觉得线条和色彩有些像外行画的?但这才是他在生命终结之时抵达的境界。我呀,在这次展览中故意没有说明这一点,就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识货。”

康彦沉默地看着画。

“只有两个人哟。有一位美术评论家认为,这幅画具有颠覆荻生以往所有作品的力量——而另一位就是你了。”

康彦摇摇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我被这幅画所吸引,只不过因为它符合我的审美趣味而已,并没有什么深意。”对此,老妇人又摇了摇头。

“只有从这个角度去看,才能真正领悟荻生所说的游戏的真意吧。的确,颓废和华丽一直并存于那个人的画作之中,但这二者均来自他的开朗。他说过,颓废是一种像太阳一样的东西呢。”

紧接着她把画递给康彦,忽而说道:“刚才我说这幅画送人了,其实是要把它送给你。”

康彦条件反射般地使劲儿摇头。

“你不是很喜欢这幅画吗?”

“但我怎么可以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里接受如此昂贵的礼物。”

荻生遗孀发出了有些夸张的笑声,说:“陌生人?我们已经互报了姓名,可以算是认识了吧?而且,你不是已经迷上我了吗?”

“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虽然她的确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妇人,但康彦可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不是很为画中的少女着迷吗?而那幅画上画的就是我……”

“这是您……是夫人您小时候的肖像画吗?”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在绘制这幅作品时已命不久矣,而我那时也已经四十岁了。”

“但,这……”

画中的人物确实是个五六岁的少女,不,是个称之为幼女才更为恰当的小女孩。

“所以我才说这是那个人的玩笑。他临死前,我在他眼中似乎是这副模样呢。看眼睛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算了,称她为女孩子吧,你不觉得这个女孩正注视着死亡吗?她所注视的,正是那个人的死。只有这双眼睛是那时的我的样子。很具象呢,还有这里,她穿的衣服也是我那时候穿的衣服。”

的确,少女身上只有眼睛是成年女性的样子,正哀伤地看着濒死的丈夫。其实康彦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有这种感觉了。但除此之外,少女和老妇人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共同点。不仅年龄相差甚远,脸庞也判若两人。少女的双颊饱满,是个圆脸姑娘,老妇人则脸颊略平,是张瓜子脸。

“脸一点儿都不像对不对?但在那个人眼里好像就是这样。他还说:‘你的心长得就是这个样子。’《无颜的肖像》这个题目是在他死后我命名的。我还想过要不要起名叫《心之肖像》,但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伪善的味道,会磨灭那个人游戏笔墨、从心作画的初衷……那个人真的一直都很快乐,连死亡都被他视为人生中最有趣的一场游戏。最后的最后,他人已经瘦成皮包骨了,脸上也从未失去过笑容……”

老妇人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拭去带着笑意的眼里渗出的晶莹泪滴。

“这么有意义的画,我更是不能收了。”

“你言重了。另外这也不是免费送你的,是你替我出席那场拍卖会的谢礼。当然,前提是你要接受这个任务。”

“关于这个……为什么选我?”

“因为弥泽先生绝对不允许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进入会场,这让我们很困扰。起初我拜托了孙女的男友,弥泽先生把这次拍卖会组织得滴水不漏,只有提交了申请并且通过的人才能获得在拍卖当天进入会场、参加竞拍的资格。可以称之为资料审查吧,倒是没要求提供照片,只让写上年龄。拍卖当天,在接待处还要按照申请书对参加者进行再次核查。我孙女的男友加濑先生费尽周折,总算通过了审查,但他不久前去滑雪时骨折了,下周无论如何也无法出院。”

“可跟我年纪相当的人您应该还认识很多吧?”

“对……但如果拜托完全没有绘画知识的人,我会觉得略为不安。参加这场拍卖,多少还是需要对绘画有所了解才好。这样一来,除了加濑先生之外,就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还真的是很严格呢。”

“这也是弥泽先生故意这么做的,荻生的作品,他一幅都不想让我们得到。”

“那么,在拍卖现场,我到底要做什么?”

“拍卖会就是按普通流程走的,你要做的就是不管出价出到多高,都要把那幅画竞拍到手就行了。不过,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任谁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了。而你还必须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在竞拍开始前,判断出那幅作品究竟是真迹还是伪作。”

“您稍等一下,我可没有鉴别画作真伪的能力。”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具备一些绘画相关的知识就可以了。”

老妇人这样说道,接着又用自然的声调继续说明。

“真迹的眉毛这里会比较黑、比较粗,有点儿像男孩子的眉毛。再有,这幅的眼睛会更明亮。”

康彦心里有些疑惑,问道:“眉毛、眼睛是指?”

“指的就是这幅画中少女的眉眼啊。”

老妇人的手指顺着摆在桌上的画中少女的右眉向下划去,继续说道:“就是这块区域,真迹的颜色会更浓一些。”

“是跟这幅画相同的一幅画?……那个……上拍的作品。”

“对……”

“也就是说,上拍的是真迹,而这幅是赝品?”

“对。”老妇人很干脆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后,随即又说道,“哎呀,我刚才没有说这幅画是仿制品吗?哎呀,真是的,光顾着说别的了。啊,因此你才会那么客气啊,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呢。真迹早被那个男人据为己有了,这次也将是我时隔三十年与那幅画的再次重逢呢,如果你下周能顺利地在拍卖会上把它竞拍到手的话。”

看着目瞪口呆的康彦,老妇人继续说道:“这一幅是赝品,所以不用客气,请放心收下吧。”

“那这幅赝品是谁绘制的呢?”

“一位没什么名气的画家。在弥泽先生买走这幅画前——其实说是强行夺走更为贴切,我给画拍了张照片,后来拜托这位画家仿制了这幅作品。”

说完,她再次问道:“怎么样?能拜托你去参加拍卖会吗?”

康彦没有立刻回答,继续问:“弥泽俊辅应该不缺钱吧,为什么要拍卖这些画作?”

“这我就不知道了。拍卖会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但为什么要拍卖,其中的具体原因却无人知晓。”

“刚才您提到的最为出色的梦幻杰作,是指这幅画作的真迹吗?”

“啊,会是吗?把这当成拍卖当天的小惊喜如何?”

康彦望着面带戏谑笑容的老妇人,给出明确答复:“明白了。我接受这幅画。”

这也就意味着接下了参加拍卖会的重任。

康彦接受了委托,老妇人分外开心,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皱纹布满面庞。画中少女的眼睛仿佛也吸收了冬日的阳光,不再是黑暗的,而是显露出甜美笑容。

之后他们又对具体事宜进行了认真商议,并约定在拍卖结束之后,再把这幅复制品交给康彦。

“那么请明天给我家里打个电话。”

老妇人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了过来,随后起身准备离去。看着她的身影,康彦下决心问出从一开始她跟自己搭话时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那个,您拜托我做这件事,真的只是偶然吗?那个,也就是说,您之前认识我吗?”

祖母跟荻生仙太郎之间有某种关系,所以这位老妇人应该也认识祖母,这么想的话,就能理解这突如其来、异想天开的委托了……

“不认识。我们是陌生人,说这话的不是你吗?”

老妇人这么说着,看着康彦脸上残存的讶异表情似乎很受用的样子,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随后走出咖啡店。但康彦仍抱有疑问,她肯定知道祖母的事,来托我办事也绝非偶然。康彦记事前祖父就已去世,但对于在他刚上小学时去世的祖母依然留有记忆。康彦幼年时是和父母、外婆生活在一起的,他的双亲都很朴素,外婆却很时髦,甚至有些浮夸。母亲对化妆完全没有兴趣,外婆却无论何时都烈焰红唇。“你具备绘画的才能,应该去学画画。”这话也是从那两片血红的嘴唇中说出的。有时她睡着之后还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化妆。对了,死前几天,她忽然对康彦说:“你真正的外公并不是佛龛里的那个男人哦。”那时她的唇上依旧涂着像油彩般黏稠厚重的口红。而在临终的病榻上,祖母那浓艳的双唇中又吐出这样的话语:“你真正的外公是描绘挂在壁龛里的那幅画的人,荻生仙太郎。”——这件事康彦没对任何人说起,包括他的母亲。但此刻,这深埋在内心深处多年的话语,被荻生遗孀的声音重新发掘出来,并在他体内引发了一阵躁动。他会接受这份过于突然的委托也是因为这个声音。虽然荻生的遗孀否定了康彦的说法,但这其中肯定有内情。内情是什么?康彦感觉只要在拍卖会上按他们的要求扮演好这个角色,就能知道了……

第二天,在他打过去的电话里,双方再次确认了昨天商定的事宜。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任务。拍卖会在位于赤坂的一家酒店举行,康彦要做的只是在《无颜的肖像》进行拍卖时,不停地举手抬价,直到再也没有竞争对手。荻生的遗孀说无论价格升到多高都没关系,一定要拍到。

“荻生的画作与毕加索或凡·高的作品不同,就算是现在陈列在伦敦美术馆的《爱神华生》上拍,拍卖价也到不了一亿日元。这幅少女肖像画并不知名,一眼看上去又像是他的初期作品,我觉得最多能拍到一千万。不过就算超过一亿,也请你务必拍下。”

既然遗孀都这样讲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考虑,一味举手即可。

挂断电话之前,老妇人又再次和康彦确认了日期、地址和时间。一月二十日,赤坂某酒店二层一间名为红之间的小厅,拍卖会晚上七点开始,要提前半小时抵达,在签到处以已成功申请入场的加濑浩一的名义登记,拿到号码牌后进入会场。

一月二十日晚上六点三十三分,旗野康彦到达了会场,作为出于兴趣而去美术学校念书的富豪子弟加濑浩一。

会场比他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场内摆放了数百把座椅。说起拍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像苏富比拍卖行、佳士得拍卖行这种甚至可以影响世界股票市场走势的大型拍卖公司,不过今天这场拍卖会与其相比应该也毫不逊色。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场拍卖会结束后,媒体进行了大肆报道,甚至引发业界轩然大波。“一直认为已被烧毁的荻生仙太郎的三十二幅画作其实始终在弥泽建设会会长弥泽俊辅手中妥善保存,并在此次拍卖会中上拍。”但这毕竟是一次由个人举办的、极其私人化的拍卖会,再加上审查严格,所以康彦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具有神秘色彩的小型仪式。

入场时的确有查验,但基本就是走个形式,宾客拿着号码牌鱼贯而入。只是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作为加濑浩一进入场内。

这里的一切都与康彦九天前接受荻生遗孀的请求时所预想的不同。豪华的枝形吊灯和装饰绒缎,能感觉出宾客的衣装都材质极佳。康彦按荻生遗孀的要求打了领带,但与其他客人相比,明显略逊一筹。比如,有个在他前一位入场,和他一样在最前排寻找座席,感觉像是画廊老板娘的女人,如果康彦站在她身边,看上去就像她的随从。

除了会场和宾客的奢华程度外,与预想更为不同的还有康彦自身的情绪。

紧张,担心自己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更重要的是九天前——不对,是直到前天为止,一直相信着的老妇人的笑容,现在他已经不再相信了。直到前天为止,确切地说是直到昨天下午四点为止。

也就是说,是昨天下午的事。昨天康彦打算为今天的拍卖会先探探路,于是来到赤坂的这家酒店。他确认了一下二楼的会场入口后,就来到位于地下一层的咖啡店。正喝着价格比普通店铺贵了一倍,味道却没有什么差别的咖啡时,女服务生突然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您是kase kouichi先生吗?”

那一瞬间康彦以为是明天的演出提前开始了,但还是立即回答“不是”。女服务生走向其他座席,专门寻找年轻男性,逐个询问。终于在入口附近的座席处找到了kase kouichi,并跟他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女人大声说着“不好意思啊”走了进来,马上又和kase kouichi一起走了出去。看来二十分钟前就是这个女人往店里打了电话,请服务生告知kase kouichi自己会迟到。这种事很常见,kase kouichi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名字。但康彦会大吃一惊,之后又转为目瞪口呆,是因为出现的那个女人,是老妇人向他介绍过的孙女荻生晃子。

那么,刚才那个男人就是老妇人口中所说的加濑浩一[1]了。可那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滑雪受伤骨折了的样子啊。

那个老妇人在说谎。而且既然她说的加濑浩一受伤一事是假的,就意味着她所说的其他事也可能都是在骗人。

她在谋划着什么。她撒了谎,也许接受参加拍卖会这项任务会伴随某种危险。另外还有一个疑点。

看到身体健全的加濑浩一几小时后,也就是昨天晚上,康彦下决心把来自荻生仙太郎遗孀的唐突委托一事告诉母亲。

一开始母亲还说“这样啊,那应该是有什么缘分吧”,对这件事表示十分支持,但当她听说遗孀要求不管竞拍价格涨到多少都要拍下来时,表情突然变得僵硬,问道:“那有可能到多少钱呢?”康彦答道:“她说就算价格升到上亿,也一定要拿下。”这时母亲突然用严厉的口吻阻止道:“这件事你还是别干了。拒绝吧。”

“为什么?”

听到康彦这么问,母亲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告诉了他。

“今年春天时我需要一笔钱,因此想把那幅荻生的画卖给他的遗孀。我请了一位很熟悉她情况的画商做中间人,结果那位画商说荻生的遗孀连一百万都没有,甚至有传言说她因生活所迫,让孙女像卖身一样去缠着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康彦觉得从那两人在酒店里的亲密样子看,卖身什么的还是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加濑浩一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却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从他的气质以及高档西装上就能看出。

“妈,你认识荻生的遗孀吗?”

“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那你为什么想把画卖给她?”

“是你死去的外婆说的啊。她说万一哪天没钱了,就把那幅画卖掉吧,卖给荻生遗孀是最能卖出价钱的。结果后来你爸爸搞到钱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妈,她真的是在完全不知道外婆和荻生仙太郎是熟人的情况下来委托我做这件事的吗?”

“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你外婆显灵了,才让你碰到这件事。但她明明没钱,却还让你做这种事,只能认为她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才故意接近你的了。总之,别答应她。”

“可就算竞拍成功但没钱支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没有支付能力的话,购买权就会转移到出价第二高的人手中。”

也许那个老妇人其实并不想买画,只不过想向弥泽复仇,从而打算扰乱拍卖会现场,康彦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个念头。但是尽管如此,康彦还是没有打消想要参加的念头。

“妈,外婆和荻生先生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康彦毫不犹豫地把从小就萦绕在心间的疑问抛给了母亲,母亲一时语塞,陷入沉默。然而过了一晚之后,不知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吃早饭时母亲这样对他说:“你说得对,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去吧,就算是对外婆的祭奠。”

肯定有些什么,那个美丽的老妇人有些什么企图,康彦这么想着,好奇心更为旺盛了。但当他亲眼看到会场的规模时,又开始担心了。请他这个陌生人扮演加濑浩一,果然还是因为这项任务伴随着危险吧。看着豪华的枝形吊灯和炫目的金屏风,不安再次袭来。从接待处拿到的号码牌上面写着阿拉伯数字“13”,这个不吉利的数字让他更为忐忑。

号码与座席无关,坐在哪里都可以,不过前排座位已所剩无几,因为此次是这批沉寂多年的画作首次公开亮相,与参加普通拍卖会不同,画商和收藏家仅对能够看到画作这件事就表现得兴致盎然了。

这几天康彦也对拍卖活动进行了一些研究,一般拍卖会会在事前把哪些艺术品会上拍告诉参加的宾客,以便客人们预估拍品的竞拍价格。当然,根据每场拍卖会拍卖走势的不同,拍品价格会出现波动,还时常出现偶发事件。但基本上有购买意愿的人在来到会场之前多少都会进行一番事前调查。但这次的拍卖会,连上拍作品的名字都没透露,可以说是一场惊喜式拍卖会。

不,也许不了解情况的人只有我自己,其他人都已通过各种手段获取了相关信息才来参加的吧,康彦这样想着,终于在第三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甫一坐定,就听到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聊天声。

“报纸上只写会有从未公开的名作上拍,但究竟是什么,却没有半点风声,这样也能聚集这么多人啊。”

“而且,荻生的画目前不是还没有市场估价呢吗?会不会是不知哪里来的画商和弥泽勾结起来,打算大赚一笔啊。”

“也就是说,今天买画的人,都是弥泽的托儿喽。弥泽自己买自己的画,就是为了把价格提上去吧……”

“没错,今天卖出去的画,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别的拍卖会上了。今天这场就是个镀金拍卖会……当然,镀的是真金呢。”

“不,这不可能。听说弥泽不过是个异常狂热的收集者罢了,他对金钱完全没有兴趣。”

这两位看起来像是画商,说的话似乎颇有可信度,于是康彦更加认真地倾听起他们的对话。其中像是新手的瘦削男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举办这个拍卖会呢?”

另一个感觉有些老奸巨猾的胖男人答道:“唔,这一点啊,还是一个谜。”

“也没听说弥泽集团遇到了财务危机啊。而且万一真的缺钱了,大可以卖掉他收藏的更值钱的画作啊。像什么凡·高的《向日葵》,或是莫奈啊高更的画作,听说弥泽买了不少这样的热门之作呢。而且他也不用自己出山啊。”

“不,这是因为一直有传言说荻生的画已全被烧毁,如果弥泽不出面,那这些画作就有可能被认为是赝品。”

好像他的意思是说,因为有弥泽的名头,大家才会相信今天上拍的画作都是真迹。

“哎呀,不知道了,反正这次拍卖会肯定有内情。可能只是因为弥泽厌倦了荻生的画,或者有一些个人原因,所以不想要今天上拍的这些画了吧。”

“老油条”说完,站起身来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不好意思,我要去下洗手间”。

康彦有事想问他,便也打算去洗手间。他想拜托坐在邻座的男士帮忙看一下座位,因为会场内三分之二的座位已经坐了人,坐在后面的人都想往前坐。但正当他要开口时,那个男人率先说道:“不好意思,我想去下洗手间,您能帮我看下座位吗?”

说完就把号码牌放到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康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对了,在那间画廊里欣赏那幅画时碰到过两次。这是一个鼻梁细直,蓄着形态优美的胡须的男人。康彦记起老妇人曾提过,除了自己,还有一位评论家独具慧眼,认为《无颜的肖像》是一幅杰出的作品,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评论家呢?他戴着略显清冷的银边眼镜,很符合评论家的形象。康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哎呀,不好意思,我也想去洗手间……”

康彦也站了起来,最终二人达成一致意见,认为只要把号码牌放在座位上,座位就不会被别人占,于是一起离开了座席。

康彦一出会场就立刻来到洗手间门口等候,过了一分钟,“老油条”走了出来。他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凑过去时,刚才那个感觉像评论家的人从厕所追了出来,开口与“老油条”搭话。康彦又被他抢了先机。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大仓先生吗?”评论家样子的人问“老油条”。对方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不知道是谁在跟自己打招呼的困惑样子。

“啊,我久仰您的大名。您是被称为日本美术品市场幕后教父的大画商,是我这种经营小画廊的人无法企及的大人物……我想问您一件事。其实今天我是受某位客商之托,来买下一幅画作的。我想请大仓先生预测一下,今天会不会出现竞拍价超过一亿日元的作品呢?”

“哎呀,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幅据说今天会上拍的《地平线》,充其量也就两三千万日元吧。”

看到“老油条”一脸不耐烦地想要抽身离去,有些评论家样子的小画廊老板不肯罢休,拉住他继续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听说荻生的遗孀她今天虽然没来到现场,但暗中想买一幅画。”

“没有这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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