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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屯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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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计算我们村里的人们,在头几个手指上你总得数到夏家,不管你对这一家子的感情怎么样。夏家有三百来亩地,这就足以说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认我们的村子不算是很小。

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要说他借着信教去横行霸道,真是屈心的话;拿这个去得些小便宜,那倒有之。他的儿子夏廉也信教。

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这倒比信教不信教还要紧;不过,他们父子绝不肯抛弃了宗教,正如不肯割舍一两亩地。假如他们光信教而没有这些产业,大概偶尔到乡间巡视的洋牧师绝不会特意地记住他们的姓名。事实上他们是有三百来亩地,而且信教,这便有了文章。

我说过了,他们不横行霸道;可是他们的心里颇有个数儿。要说为村里的公益事儿拿个块儿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钱袋好像天衣似的,没有缝儿。“我们信教,不开发这个。”信教的利益,这还是消极的,在这里等着你呢。全村里的人没有愿公然说他们父子刻薄的,可也没有人捧场夸奖他们厚道。他们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们也不敢无故地找寻他们,彼此敬而远之。不过,有的时候,人们还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这可就没的可说了。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知道我们厉害呀,别找上门来!事情是事情!”他们父子虽不这么明说,可确是这么股子劲儿。无论买什么,他们总比别人少花点儿;但是现钱交易,一手递钱,一手交货,他们管这个叫作教友派儿。至于偶尔被人家捉了大头,就是说明了“概不退换”,也得退换;教友派儿在这种关节上更露出些力量。没人敢惹他们,而他们又的确不是刺儿头——从远处看。找上门来挨刺,他们父子实在有些无形的硬翎儿。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们离着精明还远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对罗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好像失落了点东西,找了六十多年还没有找着。被罗圈腿闹得身量也显着特别的矮,虽然努力挺着胸口也不怎么尊严。头也不大,眉毛比胡子似乎还长,因此那几根胡子老像怪委屈的。红眼边;眼珠不是黄的,也不是黑的,更说不上是蓝的,就那么灰不拉的,瘪瘪着;看人的时候永远拿鼻子尖瞄准儿,小尖下巴颏也随着翘起来。夏廉比父亲体面些,个子也高些。长脸,笑的时候仿佛都不愿脸上的肉动一动。眼睛老望着远处,似乎心中永远有点什么问题,他最会发愣。父亲要像个小颠蒜,儿子就像个愣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时候同过学。我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志愿是什么,他们不和别人谈心,嘴能像实心的核桃那么严。可是我晓得他们的产业越来越多。我也晓得,凡是他们要干的,哪怕是经过三年五载,最后必达到目的。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似乎没有失败过。他们会等:一回不行,再等;还不行,再等!坚忍战败了光阴,精明会抓住机会,往好里说,他们确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几个人,因为看夏家这样一帆风顺,也信了教;他们以为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真灵验。这个想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实。

他们父子可并非没遇过困难,也并非不怕遇上困难,但是当患难临头,他们不惜力:父亲拐拉着腿,儿子板死了脸,干!过蝗虫,他们和蝗虫开仗;下腻虫,和腻虫宣战。方法好不好的,先干点什么再说。唱野台戏谢龙王或虫神,他们连一个小钱也不拿:“我们信教,不开发这个。”

或者不仅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这么想:他们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失败呢?以我自己说,这不是出于忌妒,我并无意看他们的哈哈笑,这是一种好奇的推测。我总以为人究竟不能胜过一切,谁也得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拿人类全体说,我愿意,希望,咱们能战胜一切,就个人说,我不这么希望,也没有这种信仰。拿破仑碰了钉子,也该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这个看法是不错的。不错,我是因看见夏家父子而想起这个来,但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诅咒。

谁知道这竟自像诅咒呢!我不喜欢他们的为人,真的;可也没想他们果然会失败。我并不是看见苍蝇落在胶上,便又可怜它了,不是;他们的失败实在太难堪了,太奇怪了!这件“事”使我的感情与理智分道而驰了。

前五年吧,我离开了家乡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便听说许多关于——也不大利于——我的老同学的话。把这些话凑在一处,合成这么一句:夏廉在柳屯——离我们那里六里多地的一个小村子——弄了个“人儿”。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人的身上,原来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儿就得出教。据我们村里的人看,无论是在白莲教,耶稣教,自要一出教就得倒运。自然,夏廉要倒运,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心中也微微有点跳。至于以教会的观点看这件事的合理与否的,也有几位,可是他们的意见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带洋味儿。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儿!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边,单说这个“人”,他会弄人儿,太阳确是可以打西边出来了,也许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辈是独传。夏廉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活到十岁上就死了。夏嫂身体很弱,不见得再能生养。三辈子独传,到这儿眼看要断根!这个事实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并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儿,他的人缘正站在“好”的反面儿。

“断根也不能动洋钱”,谁看见那个愣辣椒也得这么想,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这样惊异的原因。弄人儿,他?他!

还有呢,他要是讨个小老婆,为是生儿子,大家也不会这么见神见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个娘们。“怪不得他老往远处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像都不愿费力气,只到嗓子那溜儿,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给眼睛挤咕出来。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别人都不过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还紧。可是比较的,我还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儿的同学。我不敢说是明白他,不过讲猜测的话,我或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拿他那点宗教说,大概除了他愿意偶尔有个洋牧师到家里坐一坐,和洋牧师喜欢教会里有几家基本教友,别无作用。他当义和拳或教友恐怕没有多少分别。上帝有一位还是有十位,对于他,完全没关系。牧师讲道他便听着,听完博爱他并不少占便宜。可是他愿做教友。他没有朋友,所以要有个地方去——教会正是个好地方。“你们不理我呀,我还不爱交接你们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这好像明明地在他那长脸上写着呢。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愿出教。可是没儿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搭上个娘们,等到有了儿子再说。夏老者当然不反对,祖父盼孙子自有比父亲盼儿子还盼得厉害的。教会呢,洋牧师不时常来,而本村的牧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上帝本是洋人带过来的。反正没晴天大日头地用敞车往家里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规,大家闭闭眼,事情还有过不去的?

至于图省钱,那倒未必。搭人儿不见得比娶小省钱。为得儿子,他这一回总算下了决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虽不是官衔,却自有作用,而儿子又是必不可少的,闭了眼啦,花点钱!

这是我的猜测,未免有点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刻薄。至于正确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优等。

在家没住了几天,我又到外边去了两个月。到年底下我回家来过年,夏家的事已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夏廉已经自动地脱离教会,那个柳屯的人儿已接到家里来。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无须打听,便能猜着: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个地方,不过三天就能把长城咬塌了一大块。柳屯那位娘们一定是被大家给咬出来了,好像猎狗掘兔子窝似的,非扒到底儿不拉倒。他们死咬一口,教会便不肯再装聋卖傻,于是……这个,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不知道的。我遇见了夏老者。他的红眼边底下有些笑纹,这是不多见的。那几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动,似乎是要和我谈一谈。我明白了:村里人们的嘴现在都咬着夏家,连夏老头子也有点撑不住了;他也想为自己辩护几句。我是刚由外边回来的,好像是个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诉诉委屈。好吧,蛤蜊张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一派的夸奖那个娘们,他很巧妙地管她叫作“柳屯的”。这个老家伙有两下子,我心里说。他不为这件“事”辩护,而替她在村子里开道儿。村儿里的事一向是这样:有几个人向左看,哪怕是原来大家都脸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边来。她既是来了,就得设法叫她算个数;这老头子给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地,简直的有些诗味!

“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红眼边忙着眨巴,“比大嫂强多了,真泼辣!能洗能做,见了人那份和气,公是公,婆是婆!多费一口子的粮食,可是咱们白用一个人呢!大嫂老有病,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柳屯的’什么都拿得起来!所以我就对廉儿说了,”老头子抬着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给儿子掩饰了,“我就说了,廉儿呀,把她接来吧,咱们‘要’这么一把手!”说完,他向我眨巴眼,红眼边一劲地动,看看好像是孙猴子的父亲。他是等着我的意见呢。

“那就很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四面不靠边的。

“实在是神的意思!”他点头赞叹着,“你得来看看她;看见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儿个去给您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这位柳屯的贤妇。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见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岁数,我说不清,也许三十,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大概说她在四十五以下准保没错。我心里笑开了,好劲个“人儿”!高高的身量,长长的脸,脸上擦了一斤来的白粉,可是并不见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齐:好像新砌的墙,白的地方还没全干,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齐。眼睛向外弩着,故意地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头上不少的黄发,也用墨刷过,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红石榴花。一身新蓝洋缎棉袄棉裤,腋下耷拉着一块粉红洋纱手绢。大红新鞋,至多也不过一尺来的长。

我简直的没话可说,心里头一劲儿地要笑,又有点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说。她好像也和我同过学,有模有样地问我这个那个的。从她的话里我看出来,她对于我家和村里的事知道得很透彻。她的眼皮慢慢那么向我眨巴了几下,似乎已连我每天吃几个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边张罗客人的茶水,一边儿说;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用眼角扫着家里的人;该叫什么的便先叫出来,而后说话,叫得都那么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红眼边上有点湿润,夏老太太——一个瘪嘴弯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随着“柳屯的”转;一声爸爸一声妈,大概给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没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为听说她还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没什么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像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们已承认:交际来往,规矩礼行这些事,他们没有“柳屯的”那样在行,所以得问她。她忙着就去开门,往西屋里让。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声:“有人来了。”然后向我一笑,“屋里坐,我去看看水。”我独自进了西屋。

夏大嫂是全家里最老实可爱的人。她在炕上围着被子坐着呢。见了我,她似乎非常的喜欢。可是脸上还没笑利落,泪就落下来了:“牛儿叔!牛儿叔!”她叫了我两声。我们村里彼此称呼总是带着乳名的,孙子呼祖父也得挂上小名。她像是有许多的话,可是又不肯说,抹了抹泪,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问她的病状,她叹了口气:“活不长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个娘们实在是夏嫂心里的一块病,我看出来。即使我承认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说她的忧虑是完全为自己,她是个最老实可爱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来点危险来,那个娘们!

由西屋出来,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亲热地赶过来,让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没回答出什么来。我知道这一笑使我和她结下仇。这个娘们眼里有活,她看清这一笑的意思,况且我是刚从西屋出来。出了大门,我吐了口气,舒畅了许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么觉着别扭。我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见一个母老虎,脸上擦着铅粉。这个“柳屯的”又勾起这个噩梦所给的不快之感。我讨厌这个娘们,虽然我对她并没有丝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见。只是讨厌她,那一对弩出的眼睛!

年节过去,我又离开了故乡,到次年的灯节回来。

似乎由我一进村口,我就听到一种啛啛喳喳的声音;在这声音当中包着的是“柳屯的”。我一进家门,大家急于报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后,我记得已听见他们说:夏老头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给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给这个老婆跪着。夏大嫂已经分出去另过。夏廉的牙齿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怀疑我莫不是做梦呢!不是梦,因为我歇息了一会儿以后,他们继续地告诉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说,我相信了这是真事,可是记不清他们说的都是什么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缘》中的故事;这个更离奇。我得亲眼去看看!眼见为真,不然我不能信这些话。

第二天,村里唱戏,早九点就开锣。我也随着家里的人去看热闹;其实我的眼睛专在找“她”。到了戏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头通。台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由外村来的。因为地势与户口的关系,戏班老是先在我们这里驻脚。二通锣鼓又响了,我一眼看见了“她”。她还是穿着新年的漂亮衣服,脸上可没有擦粉——不像一小块新砌的墙了,可是颇似一大扇棒子面的饼子。乡下的戏台搭得并不矮,她抓住了台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台,她一直扑过文场去,“打住!”她喝了一声。锣鼓立刻停了。我以为她是要票一出什么呢。《送亲演礼》,或是《探亲家》,她演,准保合适,据我想。不是,我没猜对,她转过身来,两步就走到台边,向台下的人一挥手。她的眼努得像一对小灯笼。说也奇怪,台下大众立刻鸦雀无声了。我的心凉了:在我离开家乡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我还没去调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确是真的。

“老街坊们!”她的眼珠弩得特别的厉害,台根底下立着的小孩们,被她吓哭了两三个。“老街坊们!我娘们先给你们学学夏老王八的样儿!”她的腿圈起来,眼睛拿鼻尖作准星,向上半仰着脸,在台上拐拉了两个圈。台下居然有人哈哈地笑起来。

走完了场,她又在台边站定,眼睛整扫了一圈,开始骂夏老王八。她的话,我没法记录下来,我脑中记得的那些字绝对不够用的。况且在事实上,夏老头儿并不那样老与生殖器有密切的关系,像她所形容的。她足足骂了三刻钟,一句跟着一句,流畅而又雄厚。设若不是她的嗓子有点不跟劲,大概骂个两三点钟是可以保险的。可奇的是大家听着!

她下了台,戏就开了,观众们高高兴兴地看戏,好像刚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脑子里转开了圈,这是啥事儿呢?本来不想听戏,我就离开戏台,到“地”里去溜达。

走出不远,迎面松儿大爷撅撅着胡子走来了。

“听戏去,松儿大爷?新喜,多多发财!”我作了个揖。

“多多发财!”老头子打量了我一番,“听戏去?这个年头的戏!”

“听不听不吃劲!”我迎合着说。老人都有这宗脾气,什么也是老年间的好;其实松儿大爷站在台底下,未必不听得把饭也忘了吃。

“看怎么不吃劲了!”老头儿点头咂嘴地说。

“松儿大爷,咱们爷儿俩找地方聊聊去,不比听戏强?城里头买来的烟卷!”我掏出盒“美丽”来,给了老头子一支,松儿大爷是村里的圣人,我这盒烟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听点有价值的消息;夏家的事,这会儿在我心中确是有些价值。怎会全村里就没有敢惹她的呢?这像块石头压着我的心。

把烟点着,松儿大爷带着响吸了两口,然后翻着眼想了想:“走吧,家里去!我有二百一包的,闷得酽酽的,咱们扯它半天,也不赖!”

随着松儿大爷到了家。除了松儿大娘,别人都听戏去了。给他们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给撵出去:“大娘,听戏去,我们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给我们沏好,瘪着嘴听戏去了。

等松儿大爷审过了我——我挣多少钱,国家大事如何,……我开始审他。

“松儿大爷,夏家的那个娘们是怎回事?”

老头子头上的筋跳起来,仿佛有谁猛孤丁地揍了他的嘴巴。“臭狗屎!提她?”啪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可是没人敢惹她!”我用着激将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来村里有一部分人是不屑于理她,或者是因为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性反,所以我把“就没人敢出来管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换上:“大概也有人以为她怪香的?”

“那还用说!一斗小米,二尺布,谁不向着她;夏家爷儿俩一辈子连个屁也不放在街上!”

这又对了,一部分人已经降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买人,而夏家父子舍不得个屁。

“教会呢?”

“他爷们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们了!”

他们父子的地位完了,这里大概含着这么点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甯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们;她是他们父子的惩罚;洋神仙保佑他们父子发了财,现在中国神仙借着她给弄个底儿掉!也许有人还相信她会呼风唤雨呢!

“夏家现在怎样了呢?”我问。

“怎么样?”松儿大爷一气灌完一大碗浓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么样?我给他们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这可不是血口喷人,盼着人家倒霉,大年灯节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屯这个娘们一天到晚挑唆:啊,没病装病,死吃一口,谁受得了?三个丫头,哪个不是赔钱货!夏老头子的心活了,给了大嫂三十亩地,让她带着三个女儿去住西小院那三间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没到西院去过一次。他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的门子,他们全都过去吃了三天,可是一个子儿没给大嫂。夏廉和他那个爸爸觉得这是个便宜——白吃儿媳妇三天!”

“大嫂的娘家自然帮助她些了?”我问。

“那是自然;可有一层,他们都擦着黑儿来,不敢叫柳屯的娘们看见。她在西墙那边老预备着个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瞭望多少回。没关系的人去看夏大嫂,墙头上有整车的村话打下来;有点关系的人,那更好了,那个娘们拿刀在门口堵着!”松儿大爷又唾了一口。

“没人敢惹她?”

松儿大爷摇了摇头。“夏大嫂是蛤蟆垫桌腿,死挨!”

“她死了,那个娘们好成为夏大嫂?”

“还用等她死了?现在谁敢不叫那个娘们‘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儿大爷你自己呢?”按说,我不应当这么挤兑这个老头子!

“我?”老头子似乎挂了劲,可是事实又叫他泄了气,“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泄气,所以补上,“多咱她找到我的头上来,叫她试试,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头子换换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头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给他们出坏道儿,怎么占点便宜,他们听她的;这就完了。既听了她的,她就是老爷了!你听着,还有呢:她和他们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吗?不到一个月,临到夏老两口子了,她把他们也赶出去了。老两口子分了五十亩地,去住场院外那两间牛棚。夏老头子可真急了,背起梢马子就要进城,告状去。他还没走出村儿去,她追了上来,一把扯回他来,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嘴巴子,跟着便把胡子扯下半边,临完给他下身两脚。夏老头子半个月没下地。现在,她住着上房,产业归她拿着,看吧!”

“她还能谋害夏廉?”我插进一句去。

“那,谁敢说怎样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会连块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为她而闹丢了。不知道别的,我知道这家子要玩完!没见过这样的事,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们俩都半天没言语。后来还是我说了:“松儿大爷,他们老公母俩和夏大嫂不会联合起来跟她干吗?”

“那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大哥!”松儿大爷的眼睛挤出点不得已的笑意来,“那个老头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给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终年病病歪歪的,还不好欺侮。他要不是这样的人,怎能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娘们算把他们爷俩的脉摸准了!夏廉也是这样呀,他以为父亲吃了亏,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说没法办呢!”

“只苦了个老实的夏大嫂!”我低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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