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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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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知道马樾养蛇。养得神神秘秘的,不怎么给人看。跟他走得最近乎那段时间,他喊我去他家吃饭,只在客厅书房里转悠,从不招呼我进卧室。我趁他在厨房鼓捣饭的时候去推卧室门也推不开,锁着的。我就知道他不想让人看。至少不想让我看。本来也没多大点事,但总是推不开,多少让人心里觉得别扭,喉咙里哽着点什么似的,人也像是就这么一点点地,走远着了。

有阵子我总忍不住琢磨这事儿。我估摸着他是怕人觉得他怪,硌硬得慌,所以自己玩儿归玩儿,不爱给人看。但他该知道我跟别人不同,没怎么怕过蛇。大学时候春游爬山,宿舍俩大老爷们被挂在树枝上的小草蛇吓得吱哇乱叫,我举个小木棒子挑着蛇玩儿了一路,临了要下山了才缠回树枝子上去。

人就是这样,你越藏着不给人看,背地里议论得越厉害。好几个人跟我说过马樾晚上睡觉不搂女人搂着蛇,家里满地爬着蛇不留神就踩一脚之类的话。

马樾突然喊我去他家,“看看他的蛇玩儿”,我第一反应是这事儿肯定跟蛇没关系。我有三四年没去过他家了,上次一起在外面吃饭也得是快两年前,还是其他同学攒的局。

他家还是那样,我扫了一圈,新置办了一台空气净化器搁在客厅,进门的鞋架子换了个更大个儿的,其他还跟以前一样,连桌布都没换过。读本科时宿舍里六个人,只有马樾一个北京本地人,在宿舍住得少,常是自己猫在他家早给他备上的婚房里。在宿舍住得少,跟他亲近的人也就少,能被他叫上去家里打游戏吃饭看片儿的人更少,去一次跟被天子翻了牌子似的。想想上学那时候,每次来他家玩儿我心里都带着些许得意。日后那些个得意慢慢变了味儿,好在没有变得酸臭到没法闻。

唯一让我在意的,是卧室门没有锁,门虚掩着,也不是大开,就一道缝儿。他这房子买得早,户型料很足,书房卧室厨房全朝南,但透过那道缝儿能看见卧室里面并不亮堂,阴暗暗的。寒暄了没十分钟,马樾站起来随手一推卧室门就进去了,我也跟进去。走到门边上,门已经是大开了,我下意识地又推了一把,门把手哐叽顶到卧室墙上。

屋里暗是因为窗帘合着,外一层还有遮光布,就床边上一盏小台灯取亮。一张一米五乘两米的床铺,床头立着一半米高的纯木床头柜,床尾立着一七八十公分高的灰色海尔小冰箱。屋里其余地方,竖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三四十个玻璃箱,整整齐齐码在过头高的铁架子上。最小的玻璃箱有二十公分见方,里面装着的小蛇仔全抻直了也就十来公分,摆在最上一层。中间大小的玻璃箱有四五十公分见方,盘卷在一起的蛇面积有我家拉面碗碗口那么大,蛇身直径能有四五公分。紧挨着他的床头,有两个最大的玻璃箱,应该算是玻璃柜了,高近一米,长近一米半,柜子里有山石造景,还有青草垫底,水盆大似脸盆。其中一个柜子的角落里盘着一条我小胳膊粗的大黑蛇,另一个柜子的树根造景上缠着一条胀发了似的拐棍样的奶白色蛇。

“你不要怕,这都观赏蛇,一点儿毒没有。”马樾坐在床沿,边说边观察我的反应。

“我怕什么,我长这么大就没怕过这玩意儿。你养的蛇可比我在山上见过的草蛇好看多了嘿,花花绿绿的,头回见。”我在屋子里转了一整圈儿,停在那排尺码最小的玻璃箱前面。“这条真好看哎。”我指着一条通体雪白双眼橙红的小蛇跟马樾说。小白蛇昂着头看我,小脑袋还没我的指尖儿大,身子下面压的木屑都没它白皙。

马樾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还是你眼神儿好,就喜欢贵的。这叫暴风雪,玉米蛇品种,小时候很白,再大一点下巴跟肚子会发点儿黄。圈儿里也叫白娘子。”我哦哦着点了点头。原来玩这个的也有圈子。“这个,这个,这个,都是玉米蛇,不同的种儿,这叫牛油,这叫炭黑甜甜圈,这叫白化红。”马樾给我一一指点着,我的脑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不断摇晃。“这是王蛇品种,也是比较常见的,叫加州王蛇。王蛇我养得少,最喜欢的就是黑王。”马樾回身指了指他床边那玻璃柜里的大黑蛇,“墨西哥黑王蛇,这条我养了都快六年了。运气好,蜕了几次皮就通体黑了,一丝白不带。每次刚蜕完皮的时候那真是,黑得直反光,锃亮锃亮的。”

我溜达到黑王身边看了看,这大黑王片片鳞甲都挂着暗彩,黑得匀称、浓厚,鳞甲形状规则、严丝合缝,确实令人称奇。它不理人,不像小蛇那么活泛,懒洋洋地团成一团,眼皮半蒙。总觉着在它前面有些站不住,又折还到那条暴风雪身边。这小白蛇确实招人喜欢,白里透着粉,身段顺溜有光泽,周身透着灵劲儿。

马樾这小子,上来就说我喜欢贵的,怕不是想让我买他的蛇吧。我肚子里掂量起老婆会不会答应让我也养个蛇玩玩儿。

见我不语,马樾猛地打了个响指:“呦,今儿该喂了,瞧我这记性。”说话间他走到床尾的海尔小冰箱旁边,拉开了冰箱门。冰箱没插电,并不是为了制冷的。拉开门摆着三排大小不一的塑料盒子,跟平时送外卖装菜的盒子差不多。透过半透明的盒子我已经大概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了,心下猛一凉。马樾扒拉出其中一只盒子,从冰箱顶盖上捞起一对筷子。他走到暴风雪旁边,右手把塑料盒盖子掰开。盒子里挤挤挨挨地滚着一堆粉红色的小鼠仔,每个都只有我小拇指指头尖儿那么大,还完全没有长出毛来,看起来也就刚生下不超过一两天。成堆的小鼠仔眼睛都还没睁开,对着空气和身边其他鼠仔踢着腿转着脖子,窝挤在垫底的木屑上。

“这什么?”一问出口,我倒嫌弃自己贱,一言不发,我又觉得嗓子底直痒痒。

“乳鼠。幼蛇只能吃得下乳鼠,等长成了才能吃稍大点的。”马樾掂着筷子轻轻拨拉着那些粉红色的乳鼠,选妃似的郑重。挑中一只,两根筷子钳住鼠脖子,由盒子里钳出来。他把盒子放在铁架子上,腾出左手把暴风雪玻璃柜的上层柜门抽开,筷子伸进去稍微逗引了一下,卧在木屑上的暴风雪立刻蹿起,一口叼住那只鼠仔,筷子抽出来,柜门合上。暴风雪死死咬住乳鼠的屁股,看起来很用力,乳鼠挣扎的幅度却跟在塑料盒子里时相差无几,但我总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也没什么太大响动,不到寸长的粉红色肉块先是没了屁股,很快没了腰,最后只剩下半只脑袋,眼睛依然没睁开。暴风雪的嘴巴到脖子咧成原先的两倍大,它看着不像是知道什么叫作噎得慌。

马樾又掂起筷子拨拉着盒子里剩下的乳鼠,仍是选妃般慎重。

“你先喂着,我嘬根烟。”我走回到客厅里,马樾没说什么,还在拨拉着他的鼠仔。我仰在沙发上,努力每口气把烟吸进肺底最深的地方,尽量不去想那条大黑王平时吃的都是什么。咽了三根烟,马樾从卧室出来了,走到门边上,把门带好,关死在身后。

他仰倒在我左手边的沙发上,顺茶几上捏起根中南海,点八的。我早就不抽中南海了。我看着他点烟,吸,吐,再吸,再吐,再吸。我不吱声,等他开口。

“想求你个事儿来着。”马樾开口了。

“别说求,说事儿。”

“我想开个爬宠馆,还缺点钱,想找个人合伙干。”

“爬宠馆?”

“卖爬行类宠物,主要就蛇吧,可能再弄点蜥蜴蜘蛛什么的。”

“怎么就想起我来了,我都不会养这个。”

“我身边就你能有这个闲钱。我掂量着,你也能理解我这事儿。就想找你了。”

前一句我信。后一句,搁上学时候听了,心里一定美翻了,现在只肯信一半。

“缺多少。”

“十来个。看装修程度,说不太死。最多二十打住。”

“平时谁看店啊,雇人成本也不小,得找专门会伺候这个的吧。”

马樾扫了我一眼,又点起一根。“我那活儿不想干了。我自个儿看店。”

我心又一凉。他把自己在检察院的工作称为“那活儿”。

“你爸妈知道了能干?”

“干不干的能怎么着。我这么大个人了。”

“给点时间我合计一下,”我看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失落,跟选鼠仔喂蛇时候一样平静,“主要得跟杨冉合计一下,这一结婚,好些事不是自己就做主。”

“当然,当然,你们商量。”说到这句他倒笑了,不知是想到了我怕老婆,还是想到了我老婆。“别为难,成不成都行。不成我再问别人。”

一条蛇一般每周要进食一次。一年就是五十二次。人工养殖的观赏蛇,小型蛇种平均寿命在三到六年不等,中型蛇五到十二年。取个中间值再偏低,就算五年。五十二乘以五,二百六十次。他至少养了三十条往上,那就是再乘以三十,七千八百次。晚上我睡不着觉,替马樾算这个数。每五年时间,他要七千八百次从那个小冰箱里掏出塑料盒,打开盖子,选妃似的选出鼠仔,钳出来,喂进蛇嘴里,观察它们无声地吞咽。就我知道的,至少有两个这样的五年,那就是七千八百乘以二,一万五千六百次。就算一把小刀子,戳一万五千六百次,估计也再戳不出血来了。不对,这比方不太恰当。就算弹脑嘣儿,弹一万五千六百次,也觉不出脑袋麻来了。好像还是不太恰当。嗨,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二大三那两年我得闲时候多,常陪马樾去花鸟鱼虫市场。他每周都奔那边跑,那时我不知道他跑那么勤干吗。老官园市场那时候还在官园桥,坐运通105打四环到二环,不堵时候也就花四十来分钟,有时候半小时能到。我们还一起骑自行车去过一回。每次去我都转花了眼,在花花绿绿的鱼群和啾啾不停的鸣虫声里找不到路。十年前不同现在,爬宠还是新鲜少见的玩意儿,市场里卖的基本上都是观赏鱼、鸣虫和鸟,猫狗一般少见,有专门倒腾猫狗的地方,在梨园。这些都是马樾告诉我的。

一到了花鸟鱼虫市场,马樾就异常话痨。好像学校里能学到的都是扯闲篇儿,没什么正经,所有最值得掌握的知识,都集中在这座花鸟鱼虫市场里头。我特别爱听马樾跟我讲这些。相比起分析法的形式正义与实质正义的冲突与解决,马樾认为分析一只虫子的习性和来历更值得人类习得。正如相比起论述权力制衡理论和制度及其对现代法治的影响,我认为我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更好的东西是那些躺在我笔记本里从不拿给人看的诗歌一样。不太一样的,只是马樾能带我来研究他喜欢的虫子,我从不拿出本子来念我写的诗给他听。

花鸟鱼虫市场不同于菜市场。菜市场里不管是卖菜的还是买菜的,都是南来北往的人,口音各异,纷杂热闹。花鸟鱼虫市场里,则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基本一水儿的北京本地人,满场子京腔乱飘,不看准了轻易也不开口。北京人打以前就喜欢提笼架鸟,斗虫赏鱼,传到现在跟其他东西差不多,都没了大半。马樾爱往这儿跑,我也跟着看新鲜,并没觉得什么。每次去市场,转着转着我就见不着他的踪影了。又隔个一刻钟半小时的,赶在我要着急了的当口,他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上衣兜里鼓鼓囊囊揣个铁饭盒。我要看,他肯定不给。现在知道他是买老鼠去了。

有阵子他撺掇我养对儿独角仙,拉着我在市场里当时唯一一个卖独角仙的店里不停给我讲,这东西有多好养活,喂个果冻都能成,半截香蕉能吃俩礼拜。俩礼拜,那不都搁臭了吗,宿舍人得嫌弃死,我很犹豫。我们都是长在城市里的孩子,独角仙这种东西,我知道在农村一到夏天晚上飞得四处都是。马樾说那跟店里头卖的不一样,店里卖的都是稀有品种。毛象大兜,原产中美洲,体态浑圆,全身金黄,有粗短绒毛,性格温顺但一般命短。长戟大兜,原产拉丁美洲,胸角极长,且粗壮,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甲虫,浅褐色背壳,角越长越贵。彩虹锹甲,原产澳洲,虫如其名,背甲呈彩虹光芒,有金属质感,一种偏绿,还有一种偏红,都颇受追捧。我尤其喜欢那对彩虹锹甲,看得挪不开脚。也不算贵,百十块钱,后续也不烧钱。来回磨叽了几番,我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回宿舍马樾跟其他人揶揄我半天,说我娘们儿兮兮地扭捏,买条虫子叽歪那么半天。我不知哪来股劲,顶他说,不是我叽歪你知道么热衷昆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问题,这事儿安部公房在《砂女》里面说得很清楚。马樾跟着来劲,这锅甩出了中南海都甩进了日本海了,还安部公房,再安都安不行房了。

我爬上宿舍铁床,在床头垒得摇摇欲坠的书堆里翻翻翻翻出了书来,得我给你念念你听好了,“一个人都成年了,居然还会热衷于采集昆虫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其精神具有缺陷。即使是孩子,如果对采集昆虫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癖好,那么这种孩子多半有恋母情结。他们之所以要在绝无逃离可能的虫子尸骸上不住地扎上大头针,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求代偿。至于那种成年之后仍然热衷于此的人,那毫无疑问大都是病状极度加深之故……”马樾坐不住了,蹬我床的铁爬架,我还接着念,“采集昆虫的人,往往都是占有欲极为强烈者,或是极端排他者,或是具有盗窃习性者,或是热衷男色者,这也绝非偶然。而且,这与厌世自杀只有一步之……”遥字还没吐出来,书一把被马樾扯走了。

他哗啦哗啦地快速翻着书,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狗屁玩意儿,这安不行房懂个鸡巴毛,养虫子这里头学问大着了。我原想跟他说,这安不行房很懂个鸡巴毛,他本人就酷爱搜集昆虫标本,算大半个专家。但看着马樾涨红脸胡乱翻书的样子我心里很是得意,没有说出口。面对马樾,我的武器总是少得可怜。这些他们从不会看的“乱七八糟”的书是其中一种,见效的场合却少之又少。我还能有什么武器呢。即使最年少气盛理应轻狂的岁数上,我也不曾拂逆过他人的意愿行事说话。沉默地笑着旁观马樾的窘态,已算是我对他最大的反抗。

那之后,马樾不再主动喊我一起去官园了。

翻了八百回身,还是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那些翻滚在塑料盒子里的粉红色小肉芽,在空气里徒劳地蹬着手脚。手和脚和小尾巴都分得很开,虽然小得惊人,但手是手脚是脚的,清晰得也惊人。杨冉迷迷糊糊地嘟囔,别翻了,摊煎饼呢。我拍了拍她,悄悄爬起来,拎起衣服摸到客厅。临睡前她就表了态。不是大数,也不算小数,投资风险可承受,但肯定不支持。“外人看着你过得不错,就我知道你赚的都是血汗钱,为什么要拿血汗钱去陪他玩他的玩意儿。”转头又说,“但我只做我那百分之五十的主。你还是可以做你自己那百分之五十的主。”

这种话我只能笑着听。杨冉从来看不上马樾。她跟马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北京人。从上学时候开始,她一看到我跟马樾一起晃荡就不乐意,总爱说,北京就是让马樾这种北京人搞疲沓的,只能指着我这种外地人再搞蓬勃起来。要那么蓬勃干吗使。种花呢还是炸焦圈呢。她说我就笑着听着,我知道大部分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蓬勃是图什么,就是觉得蓬勃着总比塌囊着好。

我怕客厅聚太多烟气熏进卧室里,裹上羽绒服开着窗抽烟。到了年尾巴上,夜里的风真够清凉。我跟自己较劲一个问题。钱多钱少,赔多赚少,杨冉同不同意,这些我都不较劲。我就较劲一个问题。就这一个问题让我睡不着觉。我是个吃肉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仅以前吃、现在吃、将来肯定继续吃,吃到再也吃不动为止。而且我还特别爱吃肉,什么肉我都爱吃。我这一辈子吃的肉,显然要比那些蛇吃得多得多得多。它们十年里吃一万五千六百次肉估计都没我一个月里涮掉的肉多。那么问题来了。我凭什么认为蛇吃活老鼠这件事无法接受。凭什么。难道我吃的那些肉是别人宰的,吃进我肚子里就不必算在我头上了吗。要是人的进食机制跟蛇一样,都是要吞活食的,我还会觉得喂蛇吃活老鼠很残忍吗。我们的生命都是建立在掠夺其他生命的基础上,既然大家基础相同,那细节上的差别有什么意义吗。我掐灭烟,关好窗,脱下羽绒服,摸回卧室床上。我知道我较劲的不是蛇和老鼠,是马樾。这个劲,实在是较不动。

大四学年刚开始,班导师找我谈话,问我打算考研,还是司考进律所,还是考公务员。我搓着手,说没想好。班导笑,说可以开始想想了。我也笑,这不是路您都给我指点好了吗,好像我也没什么可想的。班导接着笑,学法学可不就这样吗,好选的路也就那么几条。临了我要出门,他还在冲我笑,说,马樾他跟你不一样,你得趁早替自己打算,他的路有人帮他铺,你的路还得自己努力来。我回个笑,您说得对,我回去马上好好想想。我一直不太明白的是,有什么好笑的。不挂个笑是不是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学年还没过完,我就听宿舍里人念叨说马樾他家安排了他去检察院。整个大四马樾回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少有人能见着他,被天子翻牌子的机会也没了。再见面时,我在每天泡图书馆准备司考,马樾回宿舍搬他本来就不多的东西。检察院不错啊哥们。我不需要努力也可以口气轻松。对不同世界的人,按着他们世界的方式和逻辑去说话,是我的本能,也是我的天赋。不错什么不错,没劲。后来不管何时提起他的工作,马樾从来就这俩字的评价。他胡乱翻拉一通,把所有东西都倒进一只圆筒状的帆布口袋里。四年来他在这个空间里制造的全部垃圾就都在这只袋子里了。他自己扛着圆筒帆布袋,把篮球往我手里一塞,喊我一起去他家。那是我毕业前最后一次去他家。我们买烧鸡豆腐干熏肉肥肠成箱的啤酒扛上楼,不管喝了多少酒,他卧室房间的门还是牢牢地锁着,推不开。

我睁眼看着浓黑滴蜡的天花板,听着杨冉有规律的轻鼾声。

认识马樾十四年,他从未在我眼前喂过一次蛇。直到今天。

“老官园早拆了,新官园跟紫竹院呢。”马樾坐在副驾,指点我赶紧从二环上下来掉头往动物园方向走。

“拆了?什么时候拆的。”

“零九年就拆了,一些户进了十里河,还一些就搬紫竹院广源那儿了。”马樾口气淡淡的,就是陈述这么个事儿,没什么情绪在里头。我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在朝阳,住也在朝阳,平时没什么事儿很少往西边儿走,全不知这些变化。有时开车路过官园桥,遇上堵车,我会伸起脖子往东南角瞅,瞅不见什么。原来不是我眼神儿差,是早不在了。

“转悠了大半年,我就看上眼仨铺面,俩在新官园,一在十里河。十里河那儿环境还是差点意思,租子也便宜不了几个,今儿咱就主要看官园的吧。我最得意那铺面,位置特好,守着把角儿,停车场一上来就路过,客流肯定保证,就空间小点儿,也就十来方。另外那个地方倒是大,将近三十,但有点儿靠里,客流是个问题。”说起我们要看的铺面,马樾话密了。我没告诉他,我跟杨冉说自己是出来见甲方的。

“你是不遇上什么事儿了。工作上。”我眼睛盯着车流,不看他。

“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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