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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历史将会对我们做出评判”,1872—1927(1/2)

目录

一 “贝尼托,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告诉我们,贝尼托:

“是谁在抛撒那些小果子?”

“是谁在向善男信女们抛撒小青果子?”

“是谁在向望弥撒的……?”

“……让他们相信那果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或者是从地狱里跳出来的?”

“谁?”

“是天使?”

“或者是魔鬼在抛撒?”

“或者是巴勃罗在抛撒?”

“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就是真正的魔鬼!”

“真正的魔鬼,真正的魔鬼!”

他又一次感到了疼痛。他的胸部疼得厉害,仿佛整个胸脯就是一块烂疮,仿佛魔鬼那鲜红滚烫的肉就暴露在皮表。

真正的魔鬼肉。

“又是谁在那被称之为魔湖……”

“是谁?是谁能通鸟语?”

因为他绝对不是天使。对任何人来说,他从来都未曾是过天使。即使是对他的父母马尔塞利诺和布里希达,也不是。即使是对马尔加里塔,也不是……啊,然而却是魔鬼!

“谁?贝尼托·巴勃罗?”

马尔塞利诺和布里希达早在他还非常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所以他压根儿就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吃过布里希达的奶。但是,一想到那湖、那鸟语,就好像有一股清新而温和的徐风吹拂着自己的胸膛。对,对:他,是他,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曾经同飞鸟同绵羊同造物主的生灵窃窃私语,他就是那个在盖拉陶当小羊倌的时候精通鸟语兽言的土人。我是那个土人。我是巴勃罗,他想说。我是贝尼托,他想喊,但是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开不了口啦,他的嘴唇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还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合上眼睛了,他之所以知道自己的眼睛睁着是因为面前有一个比周围其他的黑影更黑的黑影。他知道那个黑影有重量、有形状和体积,知道那是件挂在什么地方的东西,就像是一只巨型蝙蝠、一只用翅膀上的爪子钩着倒悬在天棚上睡觉的吸血蝙蝠,他也知道那黑影是什么东西。

“不是真的,贝尼托·巴勃罗?”

正像他不能不看一样,他也不能不听、不能没有感觉。他首先看到是一缕从高处射下来的光,白光,很淡而又模糊,就像是那透过屋顶窗口和花格如同缓缓飘落的细细粉尘般的晨曦:他听到了一种金属撞击的声音,也许是铁链子的声音,以及某种……对,某种水滴的声音,仿佛是在下雨,雨水顺着房梁漏进屋里,漏进屋里后滴滴落下,落下滴入盆里,发出滴答的声音。

或者像是有人没有关好水龙头。

他还闻到了一股栀子花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儿、一股臭味儿,几乎是让人受不了的臭味儿。

“不是真的,贝尼托?”

然而,魔鬼嘛……啊,有许多次,对许多人、对那么多人来说,他的的确确是魔鬼:魔鬼硕士、魔鬼州长和魔鬼总统。他于是笑了笑,或者说是想笑一下,因为他想道:有时候还是个倒霉鬼,就像在圣胡安-德乌卢阿,在那地狱般潮湿而闷热的牢房里,海水透过墙壁,那咸涩的海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那受伤的胸膛上,犹如盐制的匕首,啊,马尔加里塔,犹如盐结的尖刺扎在肉上那么,啊……

“那么灼痛……”

他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嘴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没有吐出一个字,但是,仿佛由于只是在心里呼唤了那个名字,她,马尔加里塔,就真的用嘴吹过他的胸脯,而且他的衬衫,总统先生,那清爽而白净、白净而凉津津的胸襟也贴在了他的胸口上,或者,就像是有一个头戴白色兜帽的人用百合花的叶子扫拂过他那火烧火燎般的胸膛……

“因为你,贝尼托,曾经是羊倌和孩子、好学而又爱干净……”

对,对,的确是这样,他想对那些影子这么说,他想对那些影子这么喊,并且想起了叔叔和教父萨拉努埃瓦,想起了在神学院念书的时候为了学当祭司而烧了眼睫毛,可是,魔鬼!这小子不想当神父,要做律师!

“律师,贝尼托?”

挂在顶棚上的黑影发出了一丝闪光、一点火星,像是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即逝的亮点。他重又听到了铁链的吱嘎声:那黑影在动,仿佛是在旋转、在自行旋转。他也听到了滴水的滴答声,与此同时,又有一道如同细细的粉尘,极细的、朦胧的、几乎难以觉察的粉尘般的光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倾泻下来并开始映出那本该是个圆屋顶的曲线。贝尼托知道那是何处的屋顶而且还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脸朝上、裸着胸膛躺在一个不可能是柔软的床铺、甚至也不是行军床的地方,那地方又硬又凉,看来是——肯定是——一张桌子、一张应该是很宽很长的桌子。他想抬起胳膊并用手指一指吊在面前的黑影,他想在桌子上坐起来并用手去摸一摸那个黑影,然而却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律师,贝尼托?”

“谁的律师?魔鬼的律师?”

“对,魔鬼群落的律师,不敬神明的团体的律师,异教徒和掘坟拆庙的匪帮的律师,赤色分子和仇杀神父的歹徒们的律师!”

“啊,贝尼托·巴勃罗·华雷斯,叛徒中的叛徒!”

“他背叛了自己的教父,”他听见有人在说。

“背叛了想让他当教士的教父萨拉努埃瓦。”

我背叛了教父萨拉努埃瓦?总统先生想要反驳,但是从他嘴里出来的最多不过一阵模糊不清的嘟囔声罢了。当他想到,当他以为看见有一个用黑色兜帽蒙着脑袋的人把点着的火把杵到他的胸口、烧伤了他的皮肤的时候,那嘟囔声就该变成嚎叫才是。

对,就是叛徒,因为那个犹大皮——在他的萨波特卡族的语言里就是称之为“犹大”和“皮”的——孩子,有时候是睁着眼睛做梦,有时候是闭着眼睛做梦,经常不管羊群并且最后终于离开了故土、抛下了家乡的青山、背叛了自己的职守和他所钟爱的魔湖、遗弃了那一心想让他当个小羊倌的叔叔贝尔纳尔迪诺。

“贝尼托到哪儿去了?他会钻到什么地方去?”

他去到了不需要他去的地方:先是瓦哈卡城,随后是那所作为异教精英巢穴的学院。啊,对,那个巴勃罗·贝尼托,也有人叫他贝尼托·巴勃罗,总是到那些不需要他的地方去,总是这个样子。

“不是吗,贝尼托?”一个离他的脸非常近的黑影问道,那黑影讲话时呼出的气息烫了他的脖子,并像炽热的岩浆一样顺着他的体侧而下灼伤了他的两肋。

“你总是到与你无关、并不需要你的地方去,不是吗,贝尼托?”

贝尼托在瓦哈卡,黑领结、白衬衫。贝尼托在学院里教物理,黑礼服、漆皮鞋。贝尼托在州政府,戴着金丝眼镜。贝尼托在共和国总统府,拿着银柄手杖。贝尼托,约克帮——暴徒帮——的可敬成员……可是……没有人请过他?难道真的就不曾有人请他到那些地方去吗?

“你的人民召唤过你,贝尼托。”

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于是就觉得一阵清风吹拂、亲吻他的胸膛。

“不是真的,贝尼托:没有人召唤过你。”

“洛里恰的穷苦大众召唤过你,你为他们坐过牢。奇瓦瓦的农民兄弟召唤过你。圣路易斯的居民召唤过你。自由党人和共和党人召唤过你。萨卡波阿斯特拉人召唤过你。整个祖国召唤过你。美洲召唤过你。”

“不,不是真的,贝尼托,是谎言,”另外一些声音说道。

然而,不,那不是谎言,他的那些土人知道,他的朋友们乃至他的敌人们知道,祖国知道,美洲知道,历史知道,不是吗,马尔加里塔?他说道,或者说他想这么说,当他说出或者以为说出了“马尔加里塔”的名字以后,就好像有一个人,一个男人,或者竟是一个天使吧?头上罩着一顶白色的兜帽、手里拿着马尔加里塔的名字所代表的花1 ,将那花慢慢撕碎撒在他的胸脯上,花瓣儿盖住了他的创伤,那鲜嫩、清凉的雪白花瓣儿,马尔加里塔,减轻了那创伤的痛楚。

但是,不论他如何思念她,不论他如何呼唤她的名字,她都不会来的,马尔加里塔已经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由于生了那么多的子女,由于那么多的子女相继死去,而弃绝了人世。由于一辈子跟着硕士、跟着总统先生奔波流离,而过早地死了。马尔加里塔,是的,先他而逝,他,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注定要在孤苦伶仃中结束生命。

毫无疑问,这就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在死去。墨西哥总统正在无可挽回地死去。

他正在被心绞痛夺走性命。

不过,他的死还有着别的原因:他在为那些黑影、那些声音、那些声音所讲出的话语而死去。他在为那些诬蔑和谎言、为那些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为那些隐而不宣的事情而死去,尽管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阵谵妄、一段呓魇,对此,他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

因为那座教堂已经不存在了。因为那挂着拴有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的尸体的铁链的圆屋顶至少在四年前就已经被拆除,而墨西哥城的圣安德雷斯医院的教堂的只砖片瓦都没有能够保存至今。

然而,他,贝尼托·华雷斯,却身在那座教堂里,躺在那张曾经摆过重新做过防腐处理的大公的尸体的宗教裁判所的桌子上,就在大公当年所占据的位置上,但是有一个差别:他,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仍然活着。也许他很快就要死了,不过却仍然活着。他还在呼吸,尽管很痛苦、很吃力,仿佛胸口上压着一块大石头,然而,毕竟还在呼吸。他,华雷斯,活着,而大公,却已经死了。

死了,是的,睁着眼睛,他那双玻璃做的黑眼珠,圆圆地睁着。

死了,而且还一丝不挂、脚被拴在从教堂圆顶中央吊下来的铁链上、头朝下地倒悬着。

几股从用手术刀在他那变干变硬的黄色皮肤上划开的左一道右一道口子里流出的、难说是黄绿是草灰颜色的浓液点点滴滴地滴落到置于地上的大盆里。

此刻,一缕像是从顶部或者其他什么方向透进来的细细粉尘状的光线照亮了大公的尸体。

后面,尽里边,燃起了由小蓝火苗构成的火的三角,三角的中央有一颗燃烧着的五角星。

贝尼托·华雷斯又一次拼力挣扎着想再次唤来那雪一样清凉的吻、那冰一般柔润的风使之抚拂他的胸膛。

为了能够唤来那吻、那风,需要有那来自遥远的年代、来自他在瓦哈卡度过的青春年代的某个或某些声音对他说出那些当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还是个能够用拉丁文和西班牙文阅读和书写,干净、严肃、有信仰并热恋着在他还是个打着赤脚的土人的时候就在州府那个大城市里收留了他的东家的女儿的年轻硕士的时候很多人就早已经说过了的赞誉之词:

“那就是华雷斯,聪明的华雷斯。”

因为人们都这么说,或者:

“那就是贝尼托,诚实的贝尼托。”

因为人们都这么说。于是,百合花,朵朵百合花,就将变成只只白蝴蝶将其张开着的清新、雪白、凉丝丝的翅膀覆满他这个聪明的好人的胸膛、他这个诚实的族长那满是创伤的胸膛。

但是,这必须是马上,就在此刻。在痛苦将他窒息之前。在鲜血——他自己的和别人的——将他窒息之前。

“啊,贝尼托!”

“啊,贝尼托!”

“贝尼托,你这个背叛了自己的人、卖国贼、杀人凶手,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除了让你见鬼去,还能怎么样呢?”

“只能让你见鬼去?”

有人,饶舌鬼们,编造说,贝尼托·华雷斯到圣安德雷斯教堂看到大公那摆在桌子上的尸体以后曾经嘟囔了一句:“原谅我吧。”

可是,那不是真的。他绝对没有请求过他的原谅,不论是在他躺在桌子上的时候还是现在当他被吊在教堂的圆顶上的时候。

道理很简单:大公死了,死人听不着、看不见、没有知觉,所以也就不会原谅。他望了一下大公的眼睛。那眼睛亮晶晶的,是的,不过那是矿物质的闪光,缺乏生气。那从他的身上流出来的灰绿色的浓稠液体从他的脖子或胸脯流向脸部、从大腿根流向腹部和胸脯汇聚到脸部、面颊再流到额头和发际,然后点点滴滴地滴落到地上的大盆里。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写给大公而大公一到墨西哥就收到了的那封信。

“阁下,人们常常喜欢侵犯别人的权利、强夺他人的财产、将维护自己民族利益的人置之于死地、把他们的美德说成是罪恶而把自身的恶癖看作美德……”

大公全文读过那封信吗?读过,当然读过,理应读过……

“然而,有一点,”总统在信中继续对大公说道,“有一点是险恶用心所左右不了的,那就是历史的无情裁决。历史将对我们每一个人做出评判。”

历史的无情裁决,奥地利的大公阁下,您可听见我的话了?您听见了吗?历史将对我们每一个人做出评判,华雷斯想大声说出、甚至是吼出这句话来,或者竟是他只是在想象中说过、吼过而已。

然而,他发觉这是毫无意义的。

即使那个头朝下挂着的东西果真是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那一丝不挂、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或者,即使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是个梦,不是梦或谵妄,又能是什么呢?即使是大公的尸体放在大洋彼岸维也纳城方济会教堂的地下墓室里,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不论是把他悬吊在圣安德雷斯教堂的圆顶中央还是存放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停尸间里,到头来那具尸体还不都是一个里面塞着没有生命的骨头、没药、锯末、有着一对颜料制成的眼珠的又干又硬、颜色或黄或黑的皮囊吗?

既然已经不再有什么大公了,那么还有什么大公会在乎历史的无情裁决呢?

历史只对那些还那个——也就是“活着”——的活人才有意义,贝尼托·华雷斯硕士想道并且记起了当他年轻时开始阅读百科全书派和启蒙世纪的作家们的著作的时候伏尔泰的一句话曾经引起过他的注意:“历史是个玩笑,”那位法国人说,“咱们这些活人对死人开的玩笑……”

那个玩笑、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玩笑的部分内容,当然,就是死人不仅不会知道人们怎么议论他们,而且自然也不会知道人们会说他们说过了什么什么。

未来的历史学家们又会对他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开什么样的玩笑呢?

人们又会把什么样的、他从未曾说过也压根儿不会想说的话强加给一根早已被蛆虫吞食了的舌头呢?

他望了望大公那对假眼珠。液体继续顺着他的皮肤流下,颜色越来越深、浓度越来越大、气味儿越来越臭。有时候,仿佛是起风或发生了轻微的地震,尸体摇晃起来、轻轻摆动,那液体就滴到了盆外。

要不是因为疼得那么厉害,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想道……

对,要不是因为胸部疼得那么厉害,总统先生可能会认为躺在圣安德雷斯医院的教堂里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华雷斯、未来的历史学家或剧作家正在杜撰的另外一位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加尔西亚。

他们在杜撰对他的评判。他们在杜撰历史的裁决。他们将他放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桌子上,毫无自卫的能力、处在完全瘫痪的状态、连个指头都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在他的面前摆出了奥地利亲王那做过防腐处理、腐烂、重又进行防腐处理的尸体,圣路易斯和克雷塔罗的妇女们、欧洲的使节们、骑马的和下跪的公主们……都曾经为那位亲王向他求过情。

他们把他,是的,已经死了的他,没有任何可能使之复活、没有任何可能让其皮肤恢复鲜嫩、让其眼睛具有光泽或另一种更加鲜明的颜色的他,把他放到了亚伯2 的面前。

为的是可以指控他杀害了自己的亲兄弟。

那蓝色火焰的三角、那冒着火苗的五角星:全都安排得像是一出戏,一出表现某个秘密团体的仪式的戏:一场审判,对该隐的审判,对杀害亚伯的凶手的审判。

他知道,那些头戴黑色兜帽、手执蘸了焦油随时可以变成火把的木棍的人就在等着制裁他呢。不过,他们手里拿着的也可能不是木棍,而是牛尾巴或者牛鞭或者别的什么可以点燃烧灼他的胸膛、可以抽打得他眼冒金星、皮开肉绽的东西。

而另外那些戴着白色兜帽的人却想要保护他,他们手里擎着百合花,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或者别的花,比方是雏菊或者是柔软的白羽毛,天鹅或者天使翅膀的羽毛,以抚拂他的胸膛、以让他得以喘息、以治愈他的燎泡。

但是,给他和将会给他以更大伤害、更大更大伤害的倒还并不是那火,而是那些负责对他开那个沉重玩笑——也就是讲述他的历史——的人们可能会编造出来的、反对他、诋毁他、责难他、指控他、使他蒙受耻辱以及甚至也许竟然糟到使他被人遗忘的言辞。

他又一次想闭起眼睛。也许,他想道,如果这真是一场梦,我该做的不是闭起而是睁开眼睛。

他终于得以敛气凝神,于是就觉得那可怕的景象已经从眼前消失而代之以宁谧的午后情境,自己正躺在床上,刹那间,只是刹那间,看到家庭医生的面孔已经凑到了自己的面前。医生的手里端着……一个罐子?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

然而,医生的脸突然变成了蒙面人的黑色面罩,罐子或杯子幻化为松明或火把,而医生当时也许要对他说“请您原谅,唐·贝尼托”,结果却化作了幽灵的吼叫:

“唉,贝尼托·华雷斯,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如果说连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巴勃罗·贝尼托,他本人就更不知道了。

可是有一天早晨,一个潮湿的清晨,他独自一个人去到了埃特拉湖边,此前他曾在那儿为自己和朋友们修了一个台阶,于是想起妹妹曾经说过,落水的人在临死之前的那一瞬间会记起并重温自己一生的经历。此刻他并不是在某个湖底挣扎;也不是在跟灌进肺里使他透不过气来的波涛及水花抗争,但是,毫无疑问却有某种东西使总统先生感到窒息。是胸部的剧痛以及压迫感使他感到窒息,是痛苦和内疚使他感到窒息,是对马尔加里塔和子女们的思念使他感到窒息,甚至就连那傲气和柔情也都使他感到窒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也许他也会在一瞬间里回忆起自己的全部经历,于是他也就可以告诉他们,可是,告诉谁?告诉哪些人?告诉那幽灵似的声音?告诉那些头戴白色兜帽的人?告诉那些头戴黑色兜帽的人?告诉历史?告诉历史学家们?告诉他们,是的,到底应该怎么来处置他贝尼托……

可以将他置于祭坛供奉:

“祖国和祖国的儿女们感谢你,贝尼托,因为你给了他们自由,因为你把世俗的权力从神的权力中分离了出来并从而结束了教会的奴役……”

并且称他为英雄:

“你打败了侵略者和外国的亲王并重建了共和制度……”

并且尊他为圣人:

“谢谢啦,贝尼托,圣贝尼托,圣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

或者将他拉下神坛并且诅咒他,因为他侵犯了他的人民的至为神圣的信仰,因为他想把墨西哥变成异教徒和新教徒的乐土。并且称他为叛徒,因为他想把墨西哥出卖给美国,因为他在美国佬面前卑躬屈节,因为他一遇机会就躲在星条旗下寻求保护。

就在那一片刻里,他还了解到了那也许是审判、也许只是一出闹剧的、又要再次使用的全部规则,那就是每对他提出一项指控,而指控可能是那么多;华雷斯通过麦克莱奥-奥坎波条约拱手把特万特佩克送给了美国,华雷斯承认了蒙特-阿尔蒙特条约为屈辱性的条款,华雷斯是个手上沾满了大公在钟山上流的血、沾满了被索斯特内斯·罗恰在卫城枪毙的波菲里奥斯的支持者们的血的家伙,华雷斯是个让大主教给他的孙子当家庭教师的伪君子……总之,华雷斯是个坏蛋、是祖国的不肖之子、叔叔的不肖侄子、教父的不肖教子,每对他提出一项这类的指控,他的胸膛就要挨一下无情的火灼:

个——他始终都没有弄清到底是多少——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已经举着火把等在舞台边上了。

而对他的每一句赞颂又会换得冰雪对他的胸膛的爱抚和亲吻。

头戴白色兜帽的人也已经举着百合花等在庙堂的另一侧了。

而中间的尽里边是蓝色小火苗的三角和黄色火焰的星星。

中间的前面是头朝下吊着的哈布斯堡王朝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大公那赤裸着的尸体,那尸体的对面是墨西哥总统巴勃罗·贝尼托·华雷斯那一动不动平躺在桌子上的几乎成了僵尸、几乎成了没有生命的石雕、几乎已经不再是躯体了的躯体。

这时候,发生了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竟然有了惰怠之感。那惰怠之感极为强烈,就像小时候有一次他在湖边睡着了之后身下的堤岸剥落而变成一叶土舟差点儿载着他一去不返……这正是此刻他所求之不得的,对,就睡在那桌子上、那床上、那坟墓里、那随便什么地方,让死神将他带走,让死神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将他裹挟而去。

他,墨西哥总统,瓦哈卡州长阁下,最高法院法官,华雷斯硕士,一向早起而勤奋,一向负责而认真,一向遵守时间,一向严于律己,居然也会有了惰怠之感。是的,不折不扣的惰怠。那又怎么样:让人人都知道好啦。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他不能开口讲话,并不是他不能动手动脚,并不是他不能随意地睁眼闭眼:这一切,他全都能够做到,只是不愿意去做罢了,没有那个情绪,因为他只感到懒,懒得动弹。

因为,不管他怎么说和怎么做,将要对他这一辈子——也包括他的死——说长道短、称善斥恶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不是他了,因为他将无权参与。

在他的脑海中,梅尔乔尔和他用担架抬着吉耶尔莫。普里埃托迎着粼粼波光走在曼萨尼约海滨的那天下午的情景同他在新奥尔良的码头漫步、帆影和雪茄的青烟搅和在了一起。随后,他又记起初到瓦哈卡的马萨先生家里并认识马尔加里塔小姐——她生得那么白净——那一天的情景。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不愿意再去追怀任何往事……他不想——也不会去想——为自己辩白……让历史……对,让历史随便去评判他吧……一个头戴黑色兜帽的人走近前去,把松明火把放到了他的胸脯上:

“历史将宣判你有罪,贝尼托·华雷斯,”那人对他说道。

贝尼托·华雷斯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时候轮到手拿百合花的头戴白色兜帽的人走过去用百合花轻轻抚弄了一下他的胸脯:

“不,贝尼托:历史将宣判你无罪,”那人对他说道。

于是贝尼托·华雷斯感到极大的缓解。

他望了望大公的眼睛。可是,那并不是大公,那眼睛也不是他的眼睛。这时候,他发现时间已经乱了套,发现缓解并不接续在疼痛之后、疼痛也并非紧跟着火把对胸脯的烧灼:在那他一睁开眼睛就注定要忘得一干二净的整个谵妄和睡梦过程中最初和最后、也可以说唯一的感觉就是疼痛,发现除了疼痛之外有过的或未曾有的其他感觉也只是不到一秒钟里的事情、只是从感觉到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烧灼到睁开眼睛看见手里端着个热气蒸腾的罐子的医生之间的那几分之一秒里的事情,他发觉医生刚刚把开水倒到他的胸脯上,于是喝道:

“您这是干什么?没看见您把我烫伤了吗?”他说道。

“烫伤”二字刚刚脱口,他就意识到梦意已经消失殆尽,意识到仍然滞留在眼前半空中的那唯一的、几乎无法辨别的影子——如同倒悬在屋顶的蝙蝠一般的物体、火焰、教堂的圆顶——以及一股很可能是发自于自身的、发自于他本人的脏腑的恶臭气味儿也在渐渐隐去并最后突然消失而且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之再现:他的生命正是如此,也正在消失,整个生命,以令人目眩的速度……

“……没看见在把我烫伤吗?”

医生请求唐·贝尼托原谅并对他解释说,采用这种暴烈的办法——朝他的胸脯上倒开水——也是迫不得已,为的是给他那几乎已经停止搏动了的心脏增加一点儿活力,如果必要的话,大夫一边为他的胸脯扇风一边补充说道,说不定还得再次使用这同一办法,请唐·贝尼托原谅,当然了,尤其是要得到他的认可。

果然这么做了,唐·贝尼托的心脏又跳动了几个小时。仅仅是几个小时而已:

贝尼托·巴勃罗·华雷斯·加尔西亚,墨西哥合众国总统,于1872年7月18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死于心绞痛,临终时胸脯上的皮肤已经全部糜烂。

二 末等的墨西哥人

在卡洛塔皇后于布舒城堡去世的二十四年前,莱特兄弟3 奥维尔和威尔伯揭开了航空时代的序幕。

在她逝世的当年——1927年——查尔斯·林白4 驾驶spirit of st louis5 号飞越了大西洋。

同一年,艾尔·乔尔森6 出演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有声电影的主角。

那部电影的名字叫作the jazz sr 7 :这也就是说已经有了爵士乐以及狐步舞和查尔斯顿舞。欧洲风行起探戈,加尔德尔8 唱着《等到你爱我的那一天》走红……

与此同时,就在巴黎大跳探戈和詹姆斯·乔伊斯9 发表《尤利西斯》和发明人造黄油期间,就在超现实主义和立体主义和耶和华见证会10 出现和古斯塔夫·马勒11 创作他的《第九交响曲》和卓别林拍摄《淘金热》和沃尔特·迪士尼设计出“米老鼠”和在芝加哥街头屠杀工人和授予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荣誉军团勋章和杯葛12 上尉起而反对爱尔兰土地同盟的协议和自由爱尔兰国诞生和底特律变成世界汽车制造中心和发明了诺贝尔奖和铸排技术和阿司匹林的期间,就在美国的一个名叫亚当斯的人以亲眼看见流亡在斯塔滕岛的墨西哥将军圣安纳嚼的人心果树胶为基础建立起一个工业王国和在天空发现了御夫座和在地上发明了世界语期间……就在这一切陆续发生和已经变成了疯子但却仍然活着的卡洛塔虽然一直没有死但却形同死人般地活着期间,那场悲剧中的其他人物,主要的和次要的,以及卡洛塔曾经有过的所有朋友、所有熟人和所有冤家对头,全部都死了。全部。

华雷斯死后没过几个月,拿破仑三世就于1873年1月死在了他自己选择的流亡地英国南部奇斯勒赫斯特的卡姆登别墅里。也就是说,在蒙受了一生中两次最大的耻辱——在墨西哥的失败和法普战争——之后,他又活了好几年。经过以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覆灭和德意志帝国在凡尔赛宫镜厅里宣告成立为结局的法普战争,法国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以及那两个省里的一百万居民和以矿产、葡萄园及纺织工业为代表的大量资源。

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干涉墨西哥的冒险行动对法国最后会败在德国人的手下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说第二公社13 是法普战争的直接后果。长期围困——在此期间似乎并非所有的巴黎人都曾忍饥挨饿,因为据说动物园里的某些禽兽被宰杀后端上了阔佬们的餐桌而且在豪华的餐厅里也可以吃到袋鼠排骨和大象肉排——所造成的恶果尚未完全消除,巴黎城就陷入了十九世纪最血腥的内战:革命以1871年1月22日维尔饭店前的血的狂欢为开端,以几个月后的5月28日星期天一百四十七名在以“公社社员墙”的名字载入丑行史的一面墙前惨遭枪杀的公社社员被埋入拉雪兹神父墓地乱葬坑而宣告结束。

法国第二公社期间,一共死了一万五千到四万人(确切的数字永远都无法知道了)。据估计,死者中有四分之一是妇女,此外还有许多孩子:麦克马洪和梯也尔的威武之师凡尔赛军在开着枪或端着刺刀向街垒冲击的时候丝毫也没有顾忌对手的年龄和性别。尸体被丢进了塞纳河或奥斯曼男爵设计的阴沟。

巴黎城里,大火一连烧了好几天;和巴黎城一起,杜伊勒里宫也变成了火海,整片的侧楼化作了瓦砾。大火过后,海盗出身的波佐-迪-博尔哥公爵买下了那片废墟并在其基础上修建了一座面向拿破仑一世出生地阿稚克省海峡的城堡。

没过多久,高级时装领域里就流行起了一种新的颜色:巴黎灰。

拿破仑三世死后,他的独生子路易-拿破仑皇储就成了波拿巴王朝的掌门人,不过那些指望由他来重振王朝的人很快也就死了那份儿心。“loulou will catch a zu!”(“路卢将会捉来一个祖鲁!”)1879年,当伍利奇军校的士官路卢决定以志愿兵的身份跟随英国军队到南非去围剿祖鲁人的时候,英国的报纸这样说道。

就在那一年的6月10日夜里,罗伯特·戈芬说道,狂风扫过戈姆登别墅花园,一棵很粗的树被刮倒了。正是在那一天,路卢跟随一个名叫凯里的上尉去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遭到了埋伏。据当时的传闻,凯里以及侦察队里所有来得及爬下马背逃命的人全都冲了出去,唯独丢下了皇太子:他的尸体在blood river——血河,好一个再贴切不过了的名字——岸边被找到的时候,身上插着十七根祖鲁人惯用的木投抢,脸已经被鬣狗啃过。凯里被判无罪,英国议会拒绝了维多利亚女王提出的为他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里立一座雕像的建议。维多利亚女王只好在温莎城堡的圣乔治小教堂里给那位皇子立了一座雕像。

特瓦女伯爵和法国前皇后欧仁妮·伊格纳西娅·阿古斯蒂娜·德·古斯曼,帕拉富古斯,波尔托卡雷罗承受住了失子之痛——“我有勇气告诉,我还活着,因为悲痛并不足以致人于死命,”她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这样说道——并且又活了好多年。作为维多利亚的闺中密友,欧仁妮只是偶尔离开英国去一趟巴黎或者去马丁角她那所以科西嘉岛的希腊语名字命名的避暑宅邸cyrnos别墅。她也去过锡兰,还到祖鲁兰去看过儿子蒙难的地点。不过,由于维多利亚的过错,祖鲁兰之行让她大失所望:欧仁妮在那儿看到的是中间有个十字的一方砖地,这是依照英国女王的旨意匆匆整治出来的,为的是不让那沾染了皇子的鲜血的沟壑、岩石、花草和泥土引逗她抛洒伤心的泪水。最后,欧仁妮去了西班牙。她不愿意不再看一眼故乡卡斯蒂利亚的蓝天就撒手而去。她也真的是在那一片天空下,在马德里的利里亚宫里,路卢死后四十年,以九十五岁的高龄弃绝人世的。那一天是1920年7月10日。她的尸体被运到英国安葬在法恩博鲁,与丈夫和儿子相伴长眠。

但是,卡洛塔活得比她长。卡洛塔活得比同样也是死在马德里的普里姆将军和巴赞元帅长。

普里姆死于枪伤,共八处,是几个身份始终未能弄清的人在阿尔卡拉大街用大口径火铳打的,他们是,像传说的那样,卡洛塔的那位没能当成西班牙国王的舅舅蒙庞西耶公爵派去的杀手?

弗朗西斯科·阿希尔·巴赞落魄了,由于在色当战役过了两个月、被困五十四天后率领莱茵军的十七万三千人在梅斯投降而被宣布犯了叛国罪。这位元帅的缴械使普鲁士人得到了一千四百门大炮和五十三面法国旗。当巴赞被囚禁在卡塞尔的时候,他的妻子佩皮塔·佩尼亚带着即将临产的身孕赶到那儿去同他汇合到了一起。据说,佩皮塔的一位亲戚运去一麻袋洛林的土撒到了产妇的床下及其四周,以期可以说巴赞的孩子是出生在法国的土地上。巴赞在特里阿农接受了一个由卡洛塔的另外一个舅舅奥马尔公爵主持的军事法庭的审讯并被判处死刑。这一判决后来改成在圣玛格丽塔岛监禁二十年,再后来,佩皮塔帮助他逃出了监狱:佩皮塔带着一根绳子并准备了一只小船在监狱外面的墙根儿下等着把他接走。巴赞死于1888年。

卡洛塔还比在她的帝国存在的短暂期间里所有支持过她或反对过她的墨西哥人——圣安纳、马尔凯斯、伊达尔戈、洛佩斯、迪亚斯——也都活得更长。

安托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几乎是在赤贫状况下于1876年6月死在了墨西哥城。

莱奥纳尔多·马尔凯斯于1913年死在哈瓦那。

马努埃尔·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于1896年死在巴黎。

米盖尔·洛佩斯比他的那位皇帝干亲家多活了二十四年,1891年死于疯狗咬伤。

当过三十五年墨西哥总统、最后被墨西哥革命14 推翻的波菲里奥·迪亚斯将军,于1915年客死巴黎。

而卡洛塔却继续活在人世,先是在望海,后来在莱肯和特尔弗伦,最后是在布舒城堡,活着,但却疯了。与此同时,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纪,随着新的世纪的到来,出现了荷尔蒙和超级显微镜、四维几何学和光电管,阿蒙森15 到达了南极点,titanic16 号沉没,芝加哥建起第一座摩天大楼……

卡洛塔不仅比马克西米利亚诺、华雷斯、拿破仑和欧仁妮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活得长,而且她还超越了整个一个时代和整个一个历史观、人类命运观和人类对自身及宇宙的认识观:1927年距卡尔·马克思发表《资本论》第一卷整整六十年、距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那部为心理分析奠定了基础的《癔症研究》三十二年、距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公布相对论十二年。卡洛塔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在一个与另外一个世界毫无关系、早就摆脱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风雨阴晴变幻的世界里慢慢地死去。到1927年,早已经确知了原子的结构并且已经发现了原子分裂的机制,所以卡洛塔死于原子时代。

卡洛塔死的那一年,也就是1927年,所有那些在她赴墨西哥途中和在墨西哥期间曾经陪伴过她的仆役、廷臣和朋友中间不曾有过一个人为她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们全都先她而去世了:邦贝勒斯伯爵和德尔·巴里奥夫人、厨师蒂德斯和秘书勃拉希奥、奥里萨巴伯爵、巴施大夫和科洛尼茨伯爵夫人、阿古斯廷、费舍尔神父和桑切斯·纳瓦罗太太,全都死了。甚至有些被指派给她当伴娘的人也已经不在人世了,莫罗太太死于1893年,玛丽·巴尔泰尔斯小姐死于1909年,德·拉·方丹小姐和安娜·莫歇尔小姐同死于1922年。

就连马克西米利亚诺每次在库埃纳瓦卡躺到吊床上休息的时候都要将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坐着的小皇子阿古斯廷·德·伊图尔维德也早已寿终美国。他是老死的,而且出家当了隐修士。

范德施密森上校自杀身亡。

胡安·内波姆塞诺·阿尔蒙特魂断巴黎。

也是在巴黎,公社社员们处决了银行家热克尔。

总之,名单可以列得很长:迪潘上校,梅格利亚大人,拉瓦斯蒂达-达瓦洛斯大主教,里夏德·梅特涅和保利妮·梅特涅,埃米尔·奥利维耶,萨利尼,埃洛因和舍尔曾勒希纳,拉多内茨,哈迪克伯爵和拉德蓬侯爵,女歌唱家孔恰·门德斯,萨尔姆·萨尔姆公主,维多利亚女王,洛伦塞茨和德·拉·格拉维埃,福雷元帅,到1927年,所有这些人全都已经死了。

萨尔姆·萨尔姆亲王没有见过紫外线灯,在法普战争期间,一颗法国子弹要了他的命。裘范尼·马利亚·马斯塔伊-费雷提,又称庇护九世,虽然首创了教皇一贯正确的教义,但却没有坐过罗尔斯-罗伊斯17 ,因为他死于1878年,继他之后,先后又有三位教皇死在了卡洛塔的前头,他们就是利奥十三世、庇护十世和本尼狄克十五世。此外,加里波第从未乘过直升机,因为他早在1882年就死了。维克多·雨果没能用打字机写过一首诗,因为他去世的时候才是1885年。马里亚诺·埃斯科维多将军没能用上吉列刮胡刀片,因为他死在那种刀片发明之前的两年,也就是1902年。然而,紫外线灯和机动吸尘器,汽车及其成批生产,直升机和无线电报,打字机和x光,自行车,留声机和电话,pullan18 车和磺胺,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和维生素,选美和温布尔登网球赛,布鲁克林桥和电视,所有这一切,到1927年,也就是卡洛塔去世那年,全都已经发明了、发现了或者制造出来了。

到卡洛塔去世的1927年,决定二十世纪历史进程——或被历史吞没——的所有世界领袖全都已经出生:从丘吉尔到斯大林,从约翰·肯尼迪到菲德尔·卡斯特罗。希特勒已经不再是维也纳美术史博物馆的小职员而且已经写完并出版了《我的奋斗》。圣雄甘地已经开始了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而蒋介石大元帅正准备攻占上海和南京。到1927年,土耳其之父凯末尔、帕特里斯·卢蒙巴、埃尔内斯托·切·格瓦拉、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夏尔·戴高乐、本-古里安都已经出生。四年前,那些领袖人物中的一个把意大利变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法西斯国家,此人姓墨索里尼,其父是贝尼托·华雷斯的崇拜者,所以就给他取名叫“贝尼托”。

本世纪的另外一些大人物也在此之前降生或者去世了。罗莎·卢森堡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列宁,生于卡洛塔精神失常后三年,死于皇后去世前三年。在墨西哥,弗朗西斯科·马德罗、埃米利亚诺·萨帕塔和潘乔·彼利亚三个人也都是生在1866年以后、死在1927年以前,三个人也都是遇刺身亡的,成了一场残杀了自己的子孙、用一百万人的鲜血沐浴了墨西哥的乡村和城镇的革命的牺牲品。

到1927年,距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开通二十三年,距疟原虫的发现三十年,距《海底两万里》的出版五十八年,卡洛塔的两个哥哥佛兰德伯爵和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二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他们的王朝,科堡王朝,却是延续到墨西哥皇后死后的王朝之一。每天清晨六点钟都让仆役们用桶泼冰凉的海水为之洗浴的利奥波德二世国王喜欢暖房、愿意生活在棕榈树和蕨类植物、白玉兰和杜鹃花中间,不过,他也喜欢权力,而且,在极力想把布鲁塞尔变成小巴黎的同时,还决心为比利时弄到一块海外殖民地。他想到过日本,并且声称,使之变成欧洲的殖民地是“教化东方那些懒惰成性、道德沦丧的民族”的唯一方法。他也想到过拉丁美洲并曾试图在危地马拉建立比利时人居住点。最后,他却选中了非洲。他想,他说,把文明的福音和福利送到那个黑暗的大陆去。利奥波德把各色的探险家、地理学者和愿意投资的人士网罗到自己的宫廷里建立起了一个以天蓝底色上面闪耀着一颗金星为旗标的非洲国际协会,然后从西非的刚果河口起缘河而上征服了一块总面积为二百三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利奥波德自封为刚果独立国的君主。为了开发那块新的殖民地,他使尽了所有的招数,从许诺勋章和职位直到动用他妹妹卡洛塔的资产。不过,利奥波德还干了一些别的事情。1866年,在他派往墨西哥的私人代表德于亚尔男爵死于墨西哥的游击队之手以后,他在写给弟弟菲利普的信——米亚·凯尔克福尔德在其所著《卡洛塔,激情和命运》一书里曾经引用过——中说,冷河的悲剧使他毛骨悚然,只有在非洲心脏食人族聚居的地方才有可能见到类似的场面。写下这种话的人看来并没有认真想过在欧洲的任何一个文明国度里都会把抵抗力量对外族占领军——比利时的军队就是——的袭击看作是完全正常的战争行动,也正是此人,为了巩固对刚果的侵占和加速生产当地出产的最重要的原料橡胶,就在那块黑色大陆的心脏对当地人犯下了种种难以形容的暴行。在刚果,比利时人把一个又一个村庄夷成了平地,不论男女老幼随时都可能会遭到毒打和屠杀,孩子们被铁链锁住扣作人质,干活的人有违白人主子的心意稍一迟缓就会有一只手被剁去。那些被剁下来的手被装进筐里拿到各个村落去展览,以示对偷懒耍滑者的儆戒。利奥波德二世有过好几个情妇,而且是年纪越大淫欲越盛。据说,他经常到伦敦去秘密造访一个专供雏妓的场所。当他已是七旬老翁时的最后一个姘头是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妓女,人称“ree du ngo”19 ,他们俩在一个镶有镜子的房间里玩过各式各样的“变态游戏”。

不过,通过开发刚果而积蓄下来的巨大财富并没有能够让利奥波德二世幸福,王储布拉班特公爵的死给他的心里留下了终生未平的创伤。太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失足落进水塘之后没过几天,就因为肺炎而一命呜呼了。这也是所谓的“对哈布斯堡家族的诅咒”几次波及比利时的科堡王室中的一次吧。

这一诅咒还断送了利奥波德的长女路易丝的性命。路易丝曾被父亲下令关进了一家疯人院。有了疯姑姑,卡洛塔,自然也就会有疯侄女,路易丝,人们都这么说,一时间,比利时王室的两个疯女人就成了公众议论的话题。不过,看来路易丝压根儿就没有精神失常:她是在决定抛弃自己那也是萨克逊-科堡家族的丈夫跟一个什么马塔西克伯爵逃往热那亚湾之后才被她父亲关进普科斯托夫的。路易丝逃出了禁闭所回到巴黎死在了她的那位伯爵的怀里。

利奥波德的二女儿——所以也是卡洛塔的侄女——斯特凡妮公主,人称“布拉班特的玫瑰”,嫁给了弗兰茨·约瑟夫的儿子——即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侄子——鲁道夫亲王。这位亲王是对哈布斯堡家族的诅咒的典型的和最著名的牺牲品之一:1889年1月31日,弗兰茨·约瑟夫和伊丽莎白皇后的独生子鲁道夫被发现在下奥地利的梅耶林镇附近的梅耶林狩猎行宫里饮弹身亡了。鲁道夫当年二十九岁。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十七岁的情妇玛丽·费策拉女男爵,她也是被子弹打死的,尸体上覆满了玫瑰花。也许永远也无法弄清那天夜里在梅耶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然而,一切迹象表明鲁道夫和玛丽·费策拉是自愿殉情的。

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嫂子伊丽莎白皇后——就是大美人茜茜——在儿子死后又活了九年:1898年9月10日,伊丽莎白的胸口让一个名叫卢切尼的泥瓦匠刺了一剑,几分钟之后就停止了呼吸。据说,弗兰茨·约瑟夫在收到从日内瓦发去的报丧电报的时候曾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这一辈子真是什么样的伤心事都碰到过了。”伊丽莎白的灵柩移入了维也纳的方济会墓堂,安放在她的儿子鲁道夫和她的小叔子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灵榇中间。

然而,弗兰茨·约瑟夫对约瑟夫大公及其妻子索菲娅·肖特克于1914年在萨拉热窝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刺杀一事的反应则迥然不同。“一种超然的力量,”他说,“重建了我本人没能维护得了的秩序。”事实上,弗兰茨·约瑟夫一定是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无法想象奥匈帝国的皇位继承人竟然会是古董收藏家和奇种玫瑰的栽培家、以继承了他那位那不勒斯的炸弹国王外祖父的专制、暴虐性格著称的弗兰茨·斐迪南。不过,毫无疑问,萨拉热窝罪案成了对哈布斯堡家族的诅咒的,因为那一事件成了以其规模之大而被称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的导火线。

弗兰茨·约瑟夫没能看到那场战争结束,以八十六岁的高龄于1916年去世。他是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一共是六十八年:英国的维多利亚统治了六十四年;法国的路易十四虽然当了七十二年君主,但真正掌权是在马萨林枢机主教死后,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四年。像所有或者几乎所有笃信天主教的君主一样,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哥哥在位期间奉行了一种双重性的道德准则并且有过好几个情妇。在他的情妇中,最著名的是凯瑟琳·施拉特。他还是个拈花老手:他在六十岁那一年,有一天独自在希策格别墅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散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编筐工的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弗兰茨·约瑟夫强奸了那个女孩。由于这次艳遇而出生的海伦妮·纳霍夫斯基后来成了作曲家阿尔邦·贝尔格20 的妻子。据认为,伊丽莎白皇后也有过一个私生女儿,那就是生在诺曼底的萨塞托特城堡里的卡特琳,后来以萨纳尔迪·兰迪女伯爵闻名于世。卡特琳最后移居美国,写过一本题名为《一位皇后的隐私》的书,她的女儿曾是好莱坞的著名影星。卡特琳很可能是英国贵族贝·米德尔顿的女儿,因为伊丽莎白皇后每年都要跟他一起去打猎。

哈布斯堡王朝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而走到了穷途末路。奥匈帝国的皇位继承人平易随和的查理一世于停战协议签署之后被迫流亡,1922年因肺结核死在了马德拉群岛。据说,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些跟随哈布斯堡家族从瑞士的阿尔高地区迁徙到了维也纳的皇宫的游隼永远地飞离了霍夫堡和美泉宫,于是,那咒语也就随之得以解除。

换句话说,在卡洛塔于布舒城堡长眠之前五年,那个在好多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曾经威震从葡萄牙到特兰西瓦尼亚、从荷兰到西西里乃至西班牙语美洲的王朝就已经覆灭了。在那个王朝的内部,正如历史学家亚当·万德鲁什卡所说,“中世纪的帝国观念和德意志的人本主义、政治和反对改革的宗教思想及巴洛克倾向、意大利的自然神论哲学和法国重农派的理论、浪漫主义和德意志古典主义及东欧的种族主义融汇成了一体。”历史学家阿·杰·皮·泰勒认为,那个王朝代表的不是多民族的而是超民族的帝国。泰勒指出,哈布斯堡王朝象征着寻求一种确保中欧不会落入俄国或德意志治下的“第三种解决方案”的努力,而在变成德国人的附属以后,哈布斯堡家族却背叛了自己的使命,自己为自己签署了死亡判决书。

应该指出,当某种“咒语”威慑着某个豪门富户的时候,对此深信不疑的人往往会把这看作是一种天理、一种上帝在分配苦难的过程中的慷慨和能力之间的平衡手段。是的,权势的确吸引着恐怖分子和疯子,而财富也的确能把渴望继承的人变成杀人凶手。然而,世界上曾经有过、至今仍然有千百万人的悲剧被人熟视无睹,因为那悲剧实在是大到了关注不及的地步,而那悲剧恰恰得归因于对阔佬及官绅绝不灵验的咒语:贫困。所以,对所谓的“对哈布斯堡家族的诅咒”千万不能认真,至多也只能看作是编造故事的素材而已。

跟波拿巴和哈布斯堡两个王朝一样,还有三个欧洲王室也在卡洛塔去世之前灭亡了,那就是霍亨索伦、布拉干萨和罗曼诺夫。

霍亨索伦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于1918年柏林动乱之后逊位并流亡荷兰。从那时候起,最后一位普鲁士国王和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的权力就已经被兴登堡和鲁登道夫给剥夺了。

1908年,葡萄牙的卡洛斯一世及其长子路易斯·费利佩亲王在里斯本被暗杀。他的另外一个儿子马努埃尔二世的统治不仅历时甚短而且一直动荡不定,受烧炭党和共济会影响的革命运动终于取得胜利,1910年共和国宣告成立。在巴西,布拉干萨家族的统治早在1889年就已经结束了。

最后,全俄罗斯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是在1917年3月15日宣布退位的。自从拉斯普廷死后,革命形势急剧发展,尼古拉、他的妻子及儿子和女儿们于当年的7月16日在叶卡捷琳堡一起被杀。于是罗曼诺夫王朝也就最后灭亡了。

所以,卡洛塔不仅活到了十月革命和墨西哥革命以后,而且还耳闻目睹了其他许多革命、大小战争以及欧洲和美国对据她所知和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世界上一切尚可瓜分部分的争夺。在她疯疯傻傻地活在布舒城堡里的期间,毛利战争几乎消灭了新西兰的所有土著民族,巴拉圭战争也以那位请求拿破仑三世准其在那个南美国家称王的巴拉圭独裁者弗朗西斯科利·索拉诺·洛佩斯的死而最后结束。当疯疯傻傻的卡洛塔独自在自己的城堡里日渐衰老的时候,意大利人在埃塞俄比亚败在了曼涅里克苏丹手下,阿拉伯的劳伦斯21 发动沙漠上的部落打败了土耳其人,智利、秘鲁和玻利维亚三国之间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而且也已经结束,意大利吞并了的黎波里和昔兰尼加,法国霸占了马达加斯加并且和西班牙签署了瓜分摩洛哥的秘密条约,英国攫取了南非的钻石矿区金伯利,美国侵占了关岛、菲律宾、波多黎各和夏威夷,英印联军攻入阿富汗。在卡洛塔还活着的时候,亚美尼亚人在君士坦丁堡遭到屠杀,新赫布底里变为英法共有领地,乌干达、尼日利亚和埃及成了英国的保护国,而日本则在朝鲜海峡击溃了俄国舰队。当加蓬并入法属刚果和法国把安南、北圻和交趾支那拼凑成印度支那联邦、把象牙海岸归入自己的殖民地、把达荷美和老挝列为保护国的时候,当英国占领汤加群岛、镇压黄金海岸的阿散蒂人、开始控制波斯湾的石油资源、掌管起中东的巴勒斯坦地区并作为布尔人的战争的结果而并吞特兰士瓦省和奥兰治自治邦的时候,当希腊和土耳其为争夺克里特岛而大动干戈和欧洲六国出兵北京以报复“拳匪”——也叫“义和团”——对某些西方人的袭击的时候,卡洛塔仍然健在。

当然,卡洛塔去世之前所发生的所有战争中最重要的还得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她被人幽闭在布舒城堡里面,战争就在她的身边进行着,德国军队的士兵就在她的身边穿行,为了防止德国兵的骚扰,城堡的外面挂起了一块牌子:“本城堡属于比利时王室,为我们亲爱的盟友奥匈帝国皇帝的弟妹、墨西哥皇后陛下的居所。德国士兵不得喧哗和侵扰。”在比利时的“永久中立”首次遭到破坏期间,卡洛塔的祖国蒙受了巨大的苦难:德国人在比利时实行了恐怖统治并犯下了种种暴行,其中包括整个的村庄被焚毁和成批的居民被处决,有时就连教士、妇女和儿童也都不能幸免。不过,卡洛塔的侄子阿尔贝特一世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比利时的土地:他下令放水淹了伊瑟河谷以阻挡德军前进并最后退据海滨的一块不到二十平方英里的土地。当人们劝他离开比利时的时候,他就举出贝尼托·华雷斯的例子并以之为决不逃离遭受外国军队侵略的祖国的统治者的楷模。

最后,有一天,比利时的卡洛塔·阿梅利亚终于死了。据罗伯特·戈芬等人的记载,在她临死之前曾经有过两个不祥之兆:几天前,布舒花园里的一棵死了的大树突然倒了(就跟在卡姆登别墅里出现过的朕兆完全一样);头一天夜里,布舒的马格丽特像莫名其妙地摔下来跌掉了脑袋、滚到了铺砖地面上。第二天,1927年1月19日清晨七点钟,卡洛塔溘然而逝。灵堂摆在了布舒城堡的帝王厅里。卡洛塔那覆满玫瑰和紫荆的遗体静卧在一张配有天蓝色华盖的橡木床上。卡洛塔下葬那天风雪交加,据普拉维埃尔记述,参加送葬的有阿尔贝特一世国王以及利奥波德和查理两位亲王、宫廷总管梅罗德伯爵、皇后居所大领班戈菲内男爵和当地市长。在教堂迎候送葬队伍的有旺多姆侯爵夫人、奥尔良的热诺韦娃公主和夏波内伯爵夫人等。马林的大主教范罗伊大人也在场。当年曾经以志愿兵的身份到墨西哥去打过仗的比利时青年仍然在世者肯定已经为数极少了,可是比利时政府居然还是找到了六名,当然全都是八旬老翁,让他们扛着墨西哥皇后的棺材送进了莱肯教堂:她将安息在母亲路易丝-玛丽王后的身边。

常言道:疯狗既死,狂病则除。墨西哥皇后一死,她的疯病也就不复存在了,飘落在她的灵柩和坟墓上的大雪——六十年前当马克西米利亚诺的遗体运抵维也纳的时候大雪也落满了他的棺材——为一部一个光辉未得显露的伟人的荒诞戏剧写下了最后一页。

然而,关于墨西哥帝国及其皇帝和皇后的最后一页文章——也就是理所当然应该包含有贝尼托·华雷斯所说的“历史(真正意义上的)的评判”的文章——却永远也都将无法写出,这不只是因为历史的疯狂并没有因为卡洛塔的死而结束,也还因为,由于没有一部真正的、不可能写得出来的、甚至是人们不希望被写出来的《不偏不倚的历史》,确实存在有许许多多不仅是由个别人撰写的而且还以其“撰写”的不同时空角度而不断变化着的历史。

既然传记作家们没有告诉过我们卡洛塔曾经于哪一天、什么时候不再痴迷于墨西哥和她的帝国,我们就可以设想那位皇后的执念从未间断过、幻梦只是在她的生命之火熄灭的那一刻才最后泯灭。这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去考察这一问题,也许可以得出那个帝国永远都只能是个幻梦而已的结论。卡洛斯·佩雷拉说墨西哥帝国是个“死胎”,那个世纪的第一君主——这是那位墨西哥历史学家对路易-拿破仑的称呼——“把一个胎儿放到了大公那不善调理的双手之中”。奥克塔维奥·帕斯则断言:在拉丁美洲建立一个以欧洲亲王为首的帝国“以阻止美国的扩张在1820年并不是一个完全荒唐的构想,但是到了1860年就已经完全不合时代潮流了:君主制度已经不再可行,因为君主体制只适合于独立之前的局势”。

可能真的就是这样,华雷斯在“对欧洲紧闭起大门的时候”并没有为slogans22 敞开大门,正如另外一位墨西哥诗人萨尔瓦多尔·诺沃在一出小剧中借马琳切——埃尔南·科尔特斯的土著情妇——之口所说,因为确实可能——最大的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美国的势力在美洲大陆的其他地区扩张,所以拿破仑三世在为其武装干涉辩解时宣称的即使不是假的也只能是次要的理由“阻断他所谓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和新教徒的邪恶影响’在拉丁美洲扩散”的意图没有实现。既然欧洲本身都没能逃脱美国的影响和控制,那么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帝国即使能够得以延续又为什么必定会阻止那种影响和控制向墨西哥延伸呢?

尽管这类假设总是有点儿玄乎,但是不难想象,即使大公保住了皇位,他也承受不住美国的经济压力(虽然当时尚未出现“地缘政治”这一概念,但是今天以之命名的现象却是存在的),而且也控制不了内部的腐败:这可说到了点子上,正是这种内部的腐败为美帝国主义打开了国门。美国驻巴黎大使约翰·比奇洛对此非常清楚,他对西沃德说过:“我的理论是:咱们要征服墨西哥,但不是用剑。”可以想见,马克西米利亚诺的皇位继承人,也许就是伊图尔维德家族的某个后裔,肯定也会像迪亚斯一样被一次革命运动推翻,所以也就不可能阻挡美国的侵入。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正如胡斯托·谢拉所说,法国的干涉由于促进了墨西哥人的团结和激起民族情绪而使国家摆脱了无政府状态……但那也只是短短几年而已。也不难想象,一心想当个文明暴君中最讲文明、最少专制的君主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很可能会变成欺压其他民族——如危地马拉——专制暴君的,就像他的那位最终巩固了奥地利对伦巴第的统治的前辈约瑟夫二世一样,或者,迫于政治的及行政管理方面的原因,从而走上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的老路,这位皇帝,就像约翰·吉·加利亚尔多——在enlightened despotis 23 中——指出的那样,最后变成了他所处时代欧洲诸国中最专制的君主。

此外也还可以设想,华雷斯其实并不介意为slogans敞开大门。当然还有新教,对此,他曾以明白无误的言辞表示过自己的赞成意见:“土人们,”他有一次说道,“需要有一种强迫他们去读书识字而不是把钱花在为圣像买蜡烛上去的宗教。”那真是个有意思的时代,许多自由党人都是美国派,也就是亲美派,而许多保守党人反倒是反美派。不过,当时的美国——尽管已经露出了野兽的利爪和牙齿——还不是一个帝国,它的独立战争和宪法、林肯的神话及其牺牲精神以及废奴派的胜利压倒了对它的别种评估、使人忽略了它昔日的种种劣迹。

美国的种种恃强凌弱行径无论如何都是必不可免的。墨西哥帝国那出戏中的主要角色之一何塞·马努埃尔·伊达尔戈-埃斯瑙里萨尔就曾在《关于墨西哥君主制度计划的笔记》中说过:美国本不该念念不忘门罗主义,倒是应当记取“杰出而精明的”乔治·华盛顿的忠告,这位华盛顿认为一个国家不应该利用其他民族的不幸。伊达尔戈感慨道:“啊,我真想在旁边注明:墨西哥、古巴、尼加拉瓜、巴拿马……”

伊达尔戈所指的当然是美国从前对那些国家的欺凌,然而,他的话同时又成了预言:从他的《笔记》出版的1868年到卡洛塔去世的1927年,美国曾经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上述四个国家进行过干涉,而它的干涉又几乎每一次都是灾难性的。1914年,继几名美国水兵在坦皮科被捕之后,美国军队侵占了韦拉克鲁斯并在那儿逗留了好几个月。在十九世纪结束之前不久,也就是1898年,美国为了“帮助”古巴取得独立而对西班牙宣战,它为自己的胜利索取的报酬是:一、在经济和政治两个方面对古巴岛的控制,使之于1901年实际上变成了美国的保护国;二、攫取了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等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西班牙领地,借口是西班牙在哈瓦那湾炸沉了美国军舰缅因号。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得出西班牙人跟缅因号事件毫不相干的结论,很可能是美国人为了制造cas belli24 而自行将其炸毁的。1925年,美国人侵入了尼加拉瓜并对之占领达八年之久(遭到了奥古斯托·塞萨尔·桑地诺将军领导的游击队的抵抗)以期扩大其军事控制区并打算开挖第二条贯通两个大洋的水道。早在几年之前,美国就对哥伦比亚进行过干涉并煽动巴拿马省叛乱和分离以期能够实现那在欧仁妮·德·蒙蒂霍的表兄费迪南·德·雷塞布手里惨遭失败的开凿巴拿马运河的计划……托克维尔关于美国和俄国总有一天要瓜分世界的预言,就这样,在卡洛塔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就以不可遏制的趋势逐步变成现实。正如前面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即使卡洛塔不是疯疯癫癫地在布舒城堡而是神志清醒地在查普特佩克又活了那么多年,很可能结果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至于个人的态度和抉择、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所应当承担的政治及伦理上的责任,由于不可能有一部不偏不倚的历史,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评价,但是这一事实——正是由此而导致了代表个人观点的史书的出现——理所当然地并不能阻止人们各抒己见。不过,事实上,这类见解并不是全都来自于历史学家们,有些小说家和剧作家也禁不起历史的诱惑。

被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悲剧深深打动了的墨西哥作家罗多尔福·乌希格利在那部被他本人称之为“反历史的”历史剧《影子皇冠》的序言中写道:如果历史能像诗那么精确的话,它就肯定会为自己被影射而感到羞愧。几十年以后,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公然宣称自己更喜欢“历史性的精确、象征性的真实”。在《影子皇冠》写成之后二十年,匈牙利作家乔治·卢卡奇在其所著《历史小说》一书中断言:“认为一个事件的历史真实必然会产生诗的效果是当今的一种偏见。”如果有谁能够领会乌希格利想要表达的意思、有着跟博尔赫斯一样的偏爱并赞成卢卡奇的说法,那么他就肯定可以——借助于才气——抛开历史并基于一个历史事件或几个历史人物创造出一个自足的小说或戏剧世界。寓意、荒诞、编造就是创造那个世界的可行手段:在不受历史局限的文学中一切都是允许的。然而,作者如果回避不了历史又会怎么样呢?他如果不能随心所欲地忘掉已经掌握了的知识又会怎么样呢?换句话说:他如果不愿意无视数量惊人又对决定悲剧——他本人的悲剧——中的人物的生死和命运起了关键作用的大量事实又会怎么样呢?再换句话说:他如果既不想回避历史而同时又想取得诗意的效果又会怎么样或者又该怎么办呢?出路也许在于不提出像博尔赫斯提出的那种难题也不像乌希格利那样回避历史事实,而是尽量使历史可能具有的全部真实性同杜撰可能具有的全部精确性糅合在一起。换言之,不是撇开历史,而是将其置之于杜撰、寓意乃至于奔放的幻想的同等地位……而不必担心历史真实或我们以为的历史真实会损及诗意,正像卢卡奇所说:归根结底,诗意和历史是比肩并行的,诗意——我们(或者说是我)要提请读者注意——本身所能表现的也只不过是象征性的真实而已。

我以为乌希格利没有能够回避得了历史:从剧作中可以看出他做过长时间的潜心研究、可以看到他创作《影子皇冠》所必需的大量素材,理所当然,正是这些素材构造起了作品的框架并使之有了生气。可以断定,正是他在痛心地、疑惑地、惊讶地逐步了解了促成那双重悲剧——墨西哥的悲剧和马克西米利亚诺及卡洛塔的悲剧——的无数谎言、阴谋、背叛、误会、虚情假意、幼稚幻想、无端神话以及一切的一切之后发现自己原先的无知和其他人也跟他一样无知这件事情本身使他十分恼火。据他本人在《影子皇冠》序言中说,除了那些被他称之为“纯粹历史性的文献”之外,有关他的祖国的那一伟大时期的著述竟然寥若晨星这一现象让他感到愤愤不平。

乌希格利的《影子皇冠》写于1943年。在此之前,只有过几个欧洲人——卡尔杜齐、某位英国人、一个德国人——和几个墨西哥人写过那么五六首关于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的诗而已。至于戏剧,倒是有一部,非常精彩,那就是奥地利的弗朗茨·魏菲尔的《华雷斯和马克西米利亚诺》。该剧精辟地再现了这一悲剧的某些侧面(魏菲尔在剧中通过迪亚斯将军之口说道:马克西米利亚诺是“天生的殉道者”)。其他的作品都很微不足道。小说数量极少,几乎全都糟糕透顶、俗不可耐,不能打动人心,其中包括墨西哥作家胡安·安托尼奥·马特奥斯的《钟山》或普拉维埃尔和布里维埃斯科公主的著作以及另外一个墨西哥人维克托里亚诺·萨拉多·阿尔瓦雷斯的小说。仅此而已,微乎其微,这些作品都不能跟乌希格利的《影子皇冠》相提并论,因为他在序言中明确提出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血和卡洛塔的疯应该得到墨西哥更高的评价”。

看来的确如此,那死和那疯,以其悲壮而应该得到墨西哥以及撰写他们的历史和以他们为素材进行文学创作的人们更高的评价,首先应该被每一位敢于和必须对那一悲剧中的人物做出评判的作者看作是可以减轻他们的罪责的颇具分量的情节。

疯,无疑对卡洛塔是有利的:六十年仿佛就是一个惩罚、一场足以抵消她的野心、她的狂傲,还有,可怜的卡洛塔,抵消她的可怕失败的灾难。死,则对马克西米利亚诺有利:他那渗入钟山的泥土之中的滴滴鲜血至今犹在,他那最后的演说仍然余音缭绕,他在最后时刻喊出的“墨西哥万岁”使他死得高尚、死得其所,死得英勇,总之,使他死得像个墨西哥人。

然而,那位墨西哥剧作家在他的作品的前言中又说道:“总之,历史告诉我们:只有墨西哥有权利处死墨西哥人,死去的墨西哥人永远都是墨西哥人。”此话说得好:问题不在于我们在墨西哥处决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和或许也是在墨西哥我们使卡洛塔变成了一个疯子,问题在于我们没有能够将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埋葬在墨西哥。也就是说,无论是马克西米利亚诺——乌希格利笔下的“欧洲的最后一位具有英雄气概的亲王”和“他所处世纪的悲壮的自寻死路的人”——还是卡洛塔——期待着莎士比亚来歌颂其疯狂和悲剧的奥菲利娅——中的哪一个,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能够回归那被我们的英雄和我们的叛徒们的尸体同时沤肥了的土地。还必须指出,尽管几乎是多此一举:并非所有的英雄或叛徒都是一成不变的、都是百分之百的。比方说吧,尽管米拉蒙和梅希亚确信——或者一度相信——祖国的最佳出路不是建立共和政府而是奉行君主制度,但是他们的爱国热忱似乎还是有可以大书特书之处的。他们的过错也许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在于他们的方案违背了历史的潮流。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过一些拉丁美洲的领袖或英雄人物曾经想要建立帝国或在自己的国家里实行君主制度。不仅仅是伊达尔戈神父及其追随者们,我们已经说过,曾经属意于“颇负重望的”费尔南多七世,许多玻利维亚人和玻利瓦尔的支持者们也曾建议在南美洲建立起一个帝国并把秘鲁皇帝的头衔给了西蒙·玻利瓦尔本人,而且贝尔格拉诺和里瓦达维亚也曾邀请波旁王朝的一位亲王君临拉普拉塔河王国,条件是能够建立一个独立于西班牙的政府。

咱们还是来谈马克西米利亚诺。当时的著名见证、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海军副大臣莱昂斯·德特鲁瓦亚在其所著的l’tervention frau&231;aise au xie 25 一书中说,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懂得自己本来应该做一个头等的外国人,但是却改变了角色,变成了一个“末等的墨西哥人”。末等的,也许是吧,但却是墨西哥人: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变成了墨西哥人,一个是在死的时候,这是乌希格利说的,一个是在疯的时候,这是我说的。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是墨西哥人:尽管他们没有生为墨西哥人,但却是作为墨西哥人而死的。一个为墨西哥献出了生命,一个为墨西哥而发疯。

也许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以求得他们别再继续惊扰我们:未能入土的幽灵总是要为自己被人遗忘而鸣不平的。埃尔南·科尔特斯的鬼魂就还在愤愤然、还在对我们显灵。此外,在我们的坟场里给他们以应分的位置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想要说明任何问题,既不等于原宥我们的最初的和最后的欧洲征服者们的行径所包含的狼子野心、也不能抹杀那行径的帝国主义性质和狂傲气势,就跟承认我们的叛徒是叛徒、承认我们的独裁者是独裁者并不能否定他们是墨西哥人一样。当然,区别还是有的,而且对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有利,乌希格利也提到过,那就是皇帝是或想成为一个民主派、一个开明人士、一个宽宏大度的君主。自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以他唯一做得到的方式啰(读者可以去看一看马丁内斯·巴埃斯所做的关于帝国的法制研究,那里面谈到了马克西米利亚诺制订的或建议制订的法令的重要意义)。

再说,一个像马克西米利亚诺那样在奥地利帝国皇位继承序列中居于第二位并因此而实际上注定只能成为帝国治下的一个或至多也不过是所有附属国的统治者的亲王和一个像卡洛塔那样作为一位外国亲王或君主的公主想要成为墨西哥人的愿望里面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包含有虚伪的成分但也不一定真的就缺乏诚意,因为,很多欧洲亲王头脑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治权神授的观念和欧洲各国之间出于政治需要而缔结的婚姻联盟使得那些亲王中的许多人从小就确信自己有能力统治并有义务热爱那些有幸接受他们和甚而至于爱戴他们的外国民族,这种情况也确实有过,虽然不是很多,但毕竟有案可查。此外,正如爱德华·克兰克肖所说,那些相信自己握有神授治权的人一旦是真诚的就会在态度上不像那些不是天定的而是在野心和自以为比别人能干的虚荣心驱使下追逐权力的所谓民主派人士那么狂傲。

因此,只要多少能够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们就该承认马克西米利亚诺和卡洛塔想要成为墨西哥人的愿望在一定程度上是真诚的,但是,他们——马克西米利亚诺可能更甚于卡洛塔——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一愿望却有点儿太不切实际了。

如果说他们当时未能如愿,也许有一天终究会如愿的。如果我们能够助以一臂之力,也许他们就将得偿夙愿。这就是,如乌希格利所说,给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死和卡洛塔的疯——对他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对她来说,是没有尽期的死亡过程——以墨西哥和墨西哥人能够想象得出来的更为公正一点儿的评价。

啊,如果可能,我们真该为卡洛塔编造出一种永不结束而且极其美好的疯病、编造出一种用过去的和将来的乃至于不太可能的或根本不可能的等各种口气发出的呓语,以便把那个由她本人创造的同时又是专门为她创造的帝国以其原有的面貌、以其该有的面貌、以其可能会有的面貌、以其现有的面貌交还给她。如果可能,我们真该设想出一个囚禁在家里、囚禁在城堡、囚禁在布舒的疯子并且将她释放出来,使她成为不受约束的疯子、长出翅膀的疯子,以便让她重新周游世界、重新书写历史、重新感受真诚与蜜意、永恒与梦幻、仇恨与谎言、爱情与痛苦,自由自在,对,自由自在而又无所不能,然而与此同时,却又受着制约,就像是一只茫然的瞎蝴蝶,注定永远只能追逐着一个每日每时都让她痴迷、让她沉醉同时又让她难于接近的无法企及的现实,可怜的想象力啊,可怜的卡洛塔。

如果可能,我们真该为马克西米利亚诺设计出一种更富于诗意、更具有帝王气魄的死法。如果可能,我们真该对皇帝多一点儿同情之心而不让他就那么凄惨地死在一座尘土飞扬、长满仙人掌的山上、就那么死在一座遍布乱石的灰秃秃的荒山上。如果我们一定要杀他,与此相反,也应该是在墨西哥最美、最大的广场上……如果我们能够设身处地地替他一想想,如果我们能够穿上他的靴子、换上他的躯体和头脑并确知自己就是一位亲王和君主、确知自己一向都未曾缺乏过幽默感和勇气、智慧和风度、确知自己一向喜欢条理和排场、隆重和得体及轰动,如果我们为使今后所有将要死在自己的臣属——或者自以为是自己的臣属——的手中并为他们流尽自己的鲜血的君主们大吃一惊并给他们提出警告、留作纪念和树立榜样而能够以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亲笔写下《处决皇帝的礼仪》……

三 处决皇帝的礼仪

(全一章)

第一节

行刑地点和时间

行刑地点为帝国大广场中央。

时间是清晨七时整。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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