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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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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月中旬,兼职学生也全体回归,终于能够全速运转进行五校。由于辞典页数多、印量大,印刷和装订也相当花时间。必须不断把校对完毕的部分送往印刷厂,开始正式印刷。最晚得从一月底就开始运作印刷机械,否则肯定赶不上发行日期。

马缔连续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正好也在同一时段结束营业回家。于是,两人聚在早云庄的起居室里,一起吃香具矢做的夜宵。往常都由马缔负责做晚餐,为晚归的香具矢留上一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香具矢吃完洗好餐具后,顺便为马缔做第二天的早餐——这便是生活步调不一致的两人充满默契的合作。

两人少有面对面共进夜宵的机会,对于这一点,马缔倒是很开心,但两人却并没怎么说话。因为马缔已是筋疲力尽,加之挂念着松本老师的病情。香具矢暗暗为马缔操心,特地做了鳗鱼茶泡饭或蒜香骰子牛排一类增强体力的菜肴。店里的工作本来就辛苦,实在对不住她。马缔有些内疚地想着,满怀感激地把饭菜一扫而光,以此来回报少言寡语却十分体贴的香具矢。

由于深夜加餐老吃鳗鱼和牛肉,马缔的肚子周围渐渐松弛起来。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向至今无缘的中年发福突飞猛进了。在爱妻夜宵的鼓舞下,马缔再次坚定决心,一定要尽早完成《大渡海》。

由于马缔无法从编辑部抽身,香具矢便时不时代替他去探望松本老师。当年还在“梅实”做学徒的时候,老师便对香具矢的手艺情有独钟,也常常独自前去光顾。香具矢自然也非常担心老师的病情,似乎常常送去老师喜爱的菜肴。尽管如此,一旦问起老师的胃口或身体状况如何,香具矢却总是含糊其辞。

“老师总是一脸歉疚地说:‘都怪我拖了马缔的后腿……’”

“让老师这么挂心,实在是问心有愧。帮我转告老师,《大渡海》一切顺利,请他放心休养。”

这番对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然而,现实犹如阴云密布的隆冬天空一般沉重。《大渡海》的编纂进入最后阶段却进展缓慢,老师的病情也没有明显好转,一月即将告终。

无论进度多么缓慢,只要继续前行,总有一天能看到曙光。一如唐三藏跋涉千里到天竺取经,最终将带回的大部头佛经译成中文,创下伟业;或如禅海和尚坚韧不拔地挖掘岩石,历经三十年终在断崖上打通隧道。辞典亦是如此,不单单是搜集词汇的书籍,更是体现了一个真谛——历经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终将带来真正希望。称它为人类智慧的结晶亦是当之无愧。

转轮印刷机开始运作,印刷出《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同到场见证《大渡海》开印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刚印好的一页。

这是尚未裁剪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以及页面的上下左右都是零散地排列着,单面十六页,两面总共印着三十二页的内容。

将这张纸对折四次,便得到辞典开本大小的十六页纸,此时页码顺序和页面的上下左右也自然而然地排列好了。留下做书脊的一端,将其余三边裁开,便能得到一册“书帖”。也就是说,三十二页内容便构成一册书帖。《大渡海》厚达两千九百多页,需要把九十多个书帖叠在一起,加以固定,最终装订成册。

尚未裁剪的这一大张纸还微微带着热度。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印刷机的温度所致,但马缔依然坚信,这热度中凝聚着许许多多的人——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和自己,还有参与《大渡海》编纂的众多学者及兼职学生、造纸公司及印刷厂的员工们——的炽热情感。

纸张带着柔和悦目的淡黄色泽,上面清晰地浮现出犹如夏夜般深邃的暗色文字。细细看来,这一页上恰好印着“明”这个词条。马缔匆忙眨了眨眼,因为眼角泛起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明”这个词不单指光亮和灯火,还有“证明”之意。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与词汇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搏斗,决非徒劳无功。大家的努力在眼前逐渐成形,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多美啊!”

岸边仿佛欣赏宝石一般注视着印刷好的纸张,用手绢轻拭眼角。曙光造纸的宫本站在她身边,感慨万千地点着头。荒木用颤抖的指尖摩挲着纸面,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有些滑稽。

“马缔,”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境之后,荒木说道,“赶快把这个……”

“是,我这就给松本老师送过去。”

编辑部仍在继续进行“や行”以后词条的第五校。把工作托付给岸边,马缔拿着卷成筒状的纸,与荒木一道赶往位于筑地的医院。

松本老师打着点滴,鼻腔里插着辅助呼吸的管子,半躺卧在床上,背靠枕头正在词例收集卡上写着什么。注意到马缔和荒木,老师立刻露出笑容,把铅笔放在枕边的桌子上。

“哎呀,欢迎欢迎。马缔,好久不见!”

夫人恰好回家了。在老师略微沙哑的声音催促下,马缔和荒木在床边的折叠椅落座。

与去年在老师家里见面时相比,老师既没胖也没瘦。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老师的脸色不错。马缔略带顾虑地看向老师,试图找到一丝乐观的征兆。

又一次被荒木的手肘戳了下侧腹,马缔才猛地回过神来。不能占用太多时间,让老师累着。

“其实,有件东西想先请老师过目。”

马缔展开纸,放在老师的膝头上。

“哦!”

松本老师低声感叹。不,那是宛如从喉咙中挤出一般,发自内心的喜悦之声。

“终于,终于等到了《大渡海》付印……”

老师瘦骨嶙峋的手指充满爱怜地抚摸着一个个文字。“是的,终于能印刷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马缔忽然间很想紧紧握住老师的手,这样对他说。转念一想,觉得太过冒失,便忍了下来。

“老师,《大渡海》计划三月发行,”荒木以平静的口吻说,“样品做好之后,我马上送过来。不,到时候我们一起在编辑部庆祝吧。”

“好期待啊!”松本老师抬起头,仿佛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一般绽放出笑容,“荒木,马缔,真的非常感谢!”

松本老师终究没等到《大渡海》完成,二月中旬离开了人世。

从一直守在医院的荒木那里得知这个噩耗,马缔呆呆地打开编辑部的储物柜,查看黑色领带是否在柜子里。第一反应竟是确认领带,自己还真是奇怪。马缔的感情和行动完全脱节,无法控制。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成员们,一面安抚老师的夫人,一面安排好守夜和告别仪式等一系列后事。这时,马缔才得知松本老师享年七十八岁。老师远不到退休年龄便辞去大学教授的职位,之后便一心扑在编纂辞典上,不收门生,也和学术派系保持距离,一生都奉献给了词汇。

松本老师还在大学任教时,荒木便和他一起编纂辞典,可谓是松本老师的好搭档。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作为编辑协助并鼓舞老师,共同完成了数本辞典。而此刻的荒木,没流下一滴眼泪,忙着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虽然他举止淡然,但看着那凹陷的脸颊和苍白的面色,也不难想象他心中回响着何等悲戚的恸哭。

葬礼结束后,马缔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早云庄。走进玄关,马缔不情不愿地撒盐净身。如果老师的灵魂真的附在自己身上,希望他能一直守护着《大渡海》。

先一步回到家的香具矢已经脱下丧服,换上便装出来迎接马缔。因为担心马缔,特意推迟了开店时间。两人默默地来到二楼的起居室,喝着香具矢泡的热腾腾的焙茶。

“没能赶上……”

马缔自言自语道。终究没能让松本老师看到《大渡海》。如果,当初调动到辞典编辑部的不是我而是其他编辑,一定能更早完成《大渡海》吧。都怪我不中用,没能让老师在世时看到多年来的梦想结出硕果。

马缔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在香具矢面前落泪,真是丢脸。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泪水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吟声,源源不断地涌出,怎么也抑制不住。香具矢绕过被炉,在马缔身旁坐下。

她一语不发,只是温柔地抚摸着马缔颤抖的肩膀。

时值樱花含苞待放的季节,在三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庆祝《大渡海》完成的晚宴在九段下的老字号酒店宴会厅举行。

以参与辞典执笔的学者为首,造纸公司和印刷公司的相关人士都受邀到场,出席人数超过了百人。玄武书房的社长登台致辞,拉开了盛宴的序幕。

会场内侧设置了一张及腰高的桌子,放着《大渡海》和松本老师的遗像,周围装饰着鲜花,还供着两合日本酒和酒盅,跟祭坛一样。松本老师的夫人也来到会场,眯着眼注视着老师的遗像和辞典。

真可惜没能邀请兼职学生们。马缔这么想着,游走在自助式晚餐的会场里,向出席者一一致谢。如果总数超过五十人的学生来到会场,定会像蝗虫扫荡农田一般,把菜肴吃得一干二净。玄武书房的经费还没那么充裕,于是决定改日在居酒屋犒劳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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