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钟表店的狗(1/2)
1
店里虽有空调,米冈彰文的腋下依然汗水淋漓。每当他将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时就会这样,所以他一向将替换的t恤放在店里。等工作告一段落就换衣服,他握着镊子想。
他终于把一颗只有一毫米粗的螺丝钉插进正确位置,喘了口气。这时,店门忽地开了。他心想,这个客人来得真是时候。如果自己正在做细活,会因惊吓而弄散零件的。
进来的是个男人,穿着一件t恤,外罩一件短袖衬衫,夹着一个小公文包,年龄大概比彰文大,三十五岁左右。他身体结实,脸上没有赘肉。见他面带微笑,彰文放下心来。但仔细看去,男人的目光异常犀利。
“欢迎光临。”彰文说道。
来人满脸笑容地摆摆手,又将手伸进后裤兜。“对不起,我不是来买表的。这是我的名片。”
彰文看了一眼名片,全身不由得僵硬了。此人是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姓加贺。
“出什么事了?”彰文问道。
“嗯,有点事……”刑警答道,好像并不想对他详述,“这里有位寺田玄一先生吧?”
“有,是我的老板。”
这家店叫寺田钟表店。
“听说是这样。他在吗?”
“在里面,需要叫他吗?”
“麻烦了。”加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店里有个小工作间,再往里是寺田家的住房。玄一正站在工作间里,面对一个正在拆卸的挂钟,双臂交抱,嘴撇成“傊”形。
“师父……”彰文叫道。
“是齿轮。”
“啊?”
“齿轮的齿掉了,而且掉了两个。”玄一伸手指着挂钟。
彰文看了看他指的位置,点点头。在结构复杂的齿轮组合中,有个齿轮正处于玄一说的状态。
“这不太难吧?”
玄一转动着瞪大的眼珠,抬头看着彰文。“为什么?”
“反正不是小齿轮,只要把齿焊上就行了。我也可以做。”
“你是傻瓜吗?”玄一声音低沉,“怎么将掉下来的齿焊上根本不重要,问题是它为什么会掉下来。”
“多年用下来不都会那样吗?”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不难?都掉了两个了啊。即便焊上这两个,也不能保证其他齿不会掉下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你认为如果再掉了就再焊上就行了?”
“……要把齿轮全都换掉?”
“至少得这样。”玄一再次将视线转向挂钟。
彰文明白了玄一为什么一脸为难。这个挂钟是古董,不可能找到零件,需要重新手工制造齿轮。彰文还记得顾客把挂钟拿来时的情景,说不想花太多钱。若是重新制造齿轮,修理费用便会增加。而且听玄一的语气,他还担心其他齿轮。看来又要和客人发生争执了。想到这里,彰文郁闷起来。
“啊,对了。有个警察来店里,说找您有事。”他递过加贺的名片。
“警察?什么事?”
“这个嘛……”彰文摇摇头。
“该不是那个浑小子做出违法的事了吧。”玄一慢吞吞地起身。
彰文跟在玄一后面回到了店里。加贺正盯着工作台上刚才彰文修理的钟。
“我是寺田。”玄一说道。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有点儿事想问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三井峰子女士吗?”
“三井女士?哦,是客人吧。”玄一挠了挠眼角。
彰文心想,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
加贺摇摇头。“您应该认识。就是这位。”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照片。
玄一戴上老花镜,接过照片。“哦,的确见过。咦,是在哪儿来着……”他小声说道。
“六月十号晚上六点左右,您去什么地方了?”加贺问道。
“六月十号?”玄一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两天前?”
“师父,”彰文插嘴道,“六点左右,不是您带敦吉散步的时间吗?”
“啊?对,是散步去了,去遛狗了。我每天都五点半左右出去。”
加贺轻声笑了起来。“途中您没遇见什么人吗?”
“遇见什么人?”玄一张大了嘴巴,又看了一眼照片,“对,就是她!”
“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散步途中偶尔会遇到。对了对了,她好像是说过自己姓三井。”
“她叫三井峰子,这么写。”加贺拿出一张便笺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三井峰子”,“您确实见过她?”
“见过,可也就是打了声招呼。”玄一把照片还给加贺。
“您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这个……”玄一用试探的眼神看着刑警,“这到底是什么调查?我和那人见过面,有什么问题?”
“没有,只是简单确认一下。您能告诉我是在哪里见到三井女士的吗?”
“没关系,反正没什么好隐瞒。在公园。”
“公园?哪里的?”
“滨町公园,我遛狗的地方。滨町公园在明治座再往前一点——”
玄一正要继续解释,加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打断了他。
“不用说了,我对那里很熟。三井女士当时一个人?”
“嗯,一个人。我感觉她总是一个人。”
“你们说了什么?”加贺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
“也就是打个招呼,没说什么。”
“当时三井女士打算去哪里?她说了吗?”
“这个……”玄一抱着胳膊,歪了歪头,“我没听她说起这些,看样子她只是在那里散散步。”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带行李了吗?”
“我不记得她的衣服了。她好像没带大件行李,但我不确定。”玄一皱起眉头。
彰文差点笑出声来。玄一不可能记得女人穿什么衣服。有时他目送妻子穿正装去参加同学会,还以为她是去超市买东西呢。
“那三井女士当时什么样子?”加贺并不失望,继续问道。
“您是指……”
“只要是您注意到的,什么都行。”
“也没注意什么。她当时看起来挺高兴的。”
“高兴?”加贺这才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不,高兴还不准确,应该是享受,她好像很享受在公园散步。”
加贺点点头,把记事本放进口袋。“打扰您工作了。”
“可以了吗?”
“可以了。对了,”加贺看了一眼工作台上的钟,“这个钟很奇特啊,有三个表盘。”
“哦,那个啊,很少见吧?”
那个钟呈三角锥形,每一面上都有一个表盘。
“这些全都指向同一时间?”加贺问道。
“是的,三个表盘上的指针一起运转。”
“一起?”
“走不准时都不准,停的时候也一起停。”
“那可真厉害。”加贺又看了看钟,然后转向玄一和彰文,鞠躬致谢,“多谢二位协助调查。”他说罢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真是个奇怪的刑警。”玄一瞪大了眼睛。
2
刑警走后不久,志摩子就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手提着白色塑料袋。高大且微胖的她摆出如此架势,显得非常魁梧。彰文背地里将寺田夫妻称为巨人夫妻。
志摩子买了大福饼。她边说“我们喝茶吧”,边走进里屋。
几分钟后,她的招呼声传来。彰文走过工作间。工作台旁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大福饼和玻璃杯,杯中盛着大麦茶。下午三点是寺田钟表店的下午茶时间,这是从彰文工作以来形成的习惯。
“我倒是听说报纸上有小传马町凶杀案的报道。”得知有刑警来过,志摩子说道。
“听说?难道不是你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玄一问道。
“我是在超市里听其他主妇说的。”
“哦,我想也是这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读报啊。”
彰文不管夫妻俩拌嘴,只顾查近期的报纸,很快找到了相关报道。小传马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名独居的四十五岁女子。看到死者名叫三井峰子时,他不由得惊呼出声。
彰文把报纸拿给玄一,玄一咬着上唇,皱起眉头。
“那人竟然遇到了这种事,真是不得了!”
“她是怎样的人?”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经常能碰见,打打招呼而已。”
“怎么四十五岁了还一个人住?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结婚?”
“不,听说有孩子。”
“是吗?难道老公去世了?”
“这个嘛……我都说了,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
“她生前做什么工作?”
“你可真烦人!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知道。”
“不是问你,我在自言自语。”
“你这样自言自语会让人误会的。”
“真是可怜啊。四十五岁的话,和我的年纪一样啊。”志摩子看着报纸,摇摇头。
“你不都五十多了吗?什么差不多啊。”
“四舍五入不就一样了。她的孩子多大呢?比香苗小一点?”
听志摩子说出香苗的名字,彰文加快了吃大福饼的速度。
“那又怎样?”不出所料,玄一的语气更加不耐烦了。
“没有要怎样啊,我只是说说孩子的年龄。”
“和那家伙没关系,不要提已经离家的人。”
“我只是提了一下名字啊。”
“真烦人!我就是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不出彰文所料,气氛立刻紧张起来。他唯恐受到牵连,慌忙吃完大福饼,喝掉杯中的大麦茶。
第二天晚上七点后,加贺再次来到店里。玄一刚好带着敦吉散步回来。店里已经打烊,彰文正要回家。
“您确定是在滨町公园见到三井峰子女士的吗?”刑警的表情比昨天多了几分严肃。
“没错。”玄一答道。
“请您再好好想一想,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记错。请您再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的确是滨町公园?”
“刑警先生,您也真固执。我没记错。”
“是吗……”加贺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对了,刑警先生,您怎么知道那天我见过三井峰子女士?我很纳闷。”
“我没跟您说?我们在死者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封没写完的邮件,上面写着‘遇见了小舟町的钟表店老板’。”
“哦,邮件啊。”
“您确定在见到三井峰子女士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吗?请您好好想想。”
“是一个人。也可能有同伴,但我没看见。”
“知道了。地点是在滨町公园?”加贺紧紧盯着玄一。
“是的,在滨町公园。”玄一也瞪大眼睛看着他。
“您散步回来大概是几点?”
“七点左右。”
加贺说了声“我明白了,多有打扰”,便离开了。
“这个刑警真是莫名其妙。”玄一边自言自语边朝里面走去。
3
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彰文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又是加贺。他已经连续三天来店里了。今天他换了一件黑色夹克。
“您又来了啊。”
“对不起,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师父晚上才回来。”彰文说道。玄一今天去参加朋友的法事,要晚些回来。
“是吗?那可麻烦了。”加贺说道,表情中却没有为难的样子,“快五点半了,要遛狗了吧?莫非今天由夫人去遛?”
“夫人去买东西了,我去遛狗。”
“你?那店里呢?”
“关门。一般傍晚后就没人光顾了。我们六点后就会关门,专心修理。师父吩咐今天可以五点半关门。”
“哦。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遛狗?当然可以,只是按平常的路线走。”
“我就是想知道平常的路线。拜托了。”
见加贺恭敬地低下头,彰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到了五点半,彰文锁上门,从后门牵出敦吉,走到前门。加贺低头看着敦吉,眯起眼睛。
“是条柴犬啊,几岁了?”
“八岁吧。”
敦吉抬头看了一眼加贺,似乎马上对他失去了兴趣,将头扭向一边。玄一经常抱怨这条狗冷漠,其实他比谁都喜欢这条狗。
敦吉走了起来,彰文牵着绳子跟在后面。敦吉非常清楚走哪条路。
“敦吉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是你师父取的?”加贺和彰文并排边走边说。
“不,是师父的女儿。起初是师父的女儿提出要养狗。”
“他还有女儿?”
彰文心想,自己大概又多嘴了。但加贺是刑警,若想调查,肯定能查出来,瞒着也没有意义。
“前不久刚结婚,离家出走了。现在住在两国地区。”
“是她取的名字啊。”
“小姐取的名字是顿奇,但师父说家里不适合那种洋气的名字,擅自改为敦吉,不知不觉便叫开了。现在看来,敦吉的确比顿奇更合适。”
敦吉嗅着道路往前走,有时会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在路边撒泡尿。它似乎很热,舌头一直耷拉着。
走过日本桥小学后向左拐,左边有家以鸡肉为招牌的餐馆,然后再过人形町大道,进入甘酒横丁。这就是平常的路线。滨町公园就在前面。
然而,在穿过人形町大道时,敦吉停了下来,眼中流露出迷茫。
“咦,怎么了?”彰文小声说道。
“走错了?”
“不,应该是这边。”
彰文牵着绳子走进甘酒横丁时,敦吉也老老实实跟了过来,然后又自己走到前面去了。过了一会儿,道路中央出现了狭长的公园。这是滨町绿道,“劝进帐的弁庆”雕塑矗立在入口。敦吉抬腿想在雕塑旁撒尿,彰文拉拉绳子制止了它。
“那个三角钟真有意思。”加贺忽然说,“我记得那个钟就连不准或停止都是同时的。要是表盘有三个,机械也应该有三组。为什么三组机械会同时运转呢?”
“哈哈哈……”彰文大笑起来,“不可思议吧,我一开始也不明白。拆开后我吃了一惊,不由得感叹以前的人想象力真丰富。”
“不能告诉我原理吗?”
“这个嘛……”
明治座出现在眼前,再往前就是滨町公园。
“寺田钟表店是什么时候创办的?”
“我听说是从师父的父亲那一代开始的。据说当时更靠近茅场町,遭遇火灾后搬到了现在的小舟町。”
“这么说还是家老店。”
彰文苦笑。“师父就讨厌老店这种说法。日本桥一带有很多持续了几百年的老店。而且我们家和其他店铺不同,店里根本没什么有名的商品。都是从生产商那里进货,主要收入也来源于给客人修理钟表。”
“我听说你们店是靠技术吃饭的,尤其在修理旧钟表方面无人可比。”
“师父很厉害,无论什么东西都能修。别看他块头大,手指却非常灵活。再过多少年我也赶不上他。”
“你为什么会来寺田钟表店工作?”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从小就喜欢钟表,不是石英钟或电子表,而是靠发条和钟摆运转的机械表。我第一次看到老钟表的内部构造时就非常感动,想做这样的工作。”
“真不错。”加贺点点头,“寺田钟表店后继有人,老板也算放心了。”
“我还差得远呢。现在能修机械表的手艺人越来越少,我还得努力。但是机械表行业正在萎缩,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
“没关系,好东西是不会消亡的。”加贺语气坚定地说。
两人走过明治座,到了滨町公园,穿过一块绘有花纹的空地,走近草坪。遛狗的人正成群地聊天,他们的狗都很名贵。
“到了傍晚,遛狗的人就会聚集到这里。”彰文小声说道。
“嗯,这里是爱犬人士的交流场所。”加贺答道。他好像打听过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