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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家真的都在这个世界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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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同样的。”免色说。

年轻男子面带快意微笑无声地撤下。

我觑一眼沙发旁边,那里没有骑士团长。但这座房子的某处肯定有骑士团长。毕竟他和我同乘一辆车来到这里。

“有什么?”免色问我。想必他在跟踪我的目光。

“啊,没什么的。”我说,“只是,府上太气派了,把我看呆了。”

“不过不认为太花哨了?”说着,免色浮起笑意。

“不,远比预想的安谧优雅。”我如实发表意见,“从远处看去,恕我直言,相当耀武扬威,仿佛海上的豪华客轮。但实际进来,奇异地觉得心情释然。印象截然不同。”

免色听了点头:“承您这么说,比什么都好。不过为此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出于某种原由,房子是买现成的。到手的时候非常时髦,不妨说是花里胡哨。量贩超市老板建的,说是暴发户情趣的登峰造极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完全不符合我的趣味。所以买到后大大改造了一番。为此花了不少时间、劳力和费用。”

免色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来,垂下眼睑长叹一声。料想趣味大相径庭。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自己建岂不便宜得多?”我试着问。

免色笑了,唇间闪出一点点白牙。“诚哉斯言。那样聪明得多。问题是我这方面也有许多情由——有非此房莫属的情由。”

我等他继续下文。但没有下文。

“今晚骑士团长没一起来?”免色问我。

我说:“我想大概随后就到。一起来到门前来着,突然消失去了哪里。估计是在府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介意的?”

免色摊开双手。“嗯,当然,我当然毫不介意的。不管哪里,只管随便看好了。”白鹿原小说

刚才那个年轻男子把两杯鸡尾酒放在银色托盘里拿来了。鸡尾酒杯是精雕细刻的水晶杯,估计是巴卡拉(baarat)(6),在落地灯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而后把装有切好的几种奶酪和腰果的古伊万里瓷盘放在其旁边。带有大写字母的亚麻餐巾和一套银制刀叉也准备好了。相当细致入微。

(6)法国著名奢侈品品牌,主营高端水晶制品。

免色和我拿起鸡尾酒杯碰杯。他祝贺肖像画的完成,我表示感谢。随即嘴唇轻轻碰一下杯口。人们用伏特加、君度和柠檬汁各三分之一做巴拉莱卡。成分诚然简单,而若冷得不能像北极地带那般寒气逼人,就不够味。若是手腕不够的人来做,难免水津津懈口。但这个巴拉莱卡做得意外之好,其锋芒接近完美。

“够味儿的鸡尾酒!”我佩服地说。

“他手腕好。”免色淡淡一句。

当然,我想。自不用想,免色不可能请手腕差劲儿的调酒师。不可能不准备君度,古色古香的水晶鸡尾酒杯和古伊万里瓷盘也不可能不一应俱全。

我们一边喝鸡尾酒嚼腰果,一边谈天说地。主要是谈我的画。他问我现在创作的画,我介绍说在画过去在遥远的小镇遇到的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的肖像。

“肖像?”免色显得意外。

“虽说是肖像,但不是所谓营业用的。是我自由发挥想像力画的不妨说是抽象性肖像画。但反正肖像是画的主题,说是基础也未尝不可。”

“就像画我的肖像画时那样?”

“正是。只是,这次没受任何人委托,是我自发创作的。”

免色就此思索有顷。而后说道:“就是说,画我的肖像画为你的创作活动提供了某种灵感,是吧?”

“大概是那样的。倒是还仅仅处于好不容易点上火这一层面……”

免色再次无声地啜一口鸡尾酒。不难发现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点满足的光闪。

“对我来说,那是比什么都可喜的事——有可能对你有所帮助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新画完成了让我看看好吗?”

“如果能画得让自己满意的话,自然乐意从命。”

我把目光落在房间一角放的大钢琴上。“您弹钢琴吗?钢琴像是相当可观。”

免色轻轻点头说:“弹不好,但多少弹一点。小时候跟老师学来着。上小学后到毕业,学了五年或六年吧。后来学习忙了,就停了,若是不停就好了。学钢琴我也累得不轻。所以,手指动得不能如意,但看乐谱没什么问题。为了转换心情,有时为我自身弹弹简单的曲子。不过不是给人听的东西,家里有人时手绝对不碰键盘。”

我把一直挂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免色先生,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会觉得大得过分吗?”

“不,没有那样的事。”免色当即应道,“完全没有。我本来就喜欢独处。比如说,请想想大脑皮质好了。人类被赋予委实完美、精妙的高性能大脑皮质。但我们实际日常使用的领域应该尚未达到整体的百分之十。尽管我们被上天赋予如此完美的卓有成效的器官,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仍未获得使其得到充分利用的能力。打个比方,好比住在豪华壮观的大宅院里的四口之家只使用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而节俭度日,其余房间全都弃置未用。与此相比,我一个人在这座房子生活,并没有多么不自然吧?”

“那么说来或许是那样的。”我承认。甚为意味深长的比较。

免色旋转了一会儿手中的腰果,而后说道:“但是,如果没有乍看似乎浪费的高性能大脑皮质,我们就不可能进行抽象思维,也不会涉足形而上领域。纵使只能利用一小部分,大脑皮质也能做那么多事。假如剩下的领域统统派上用场,那么会做成多少事呢?不觉得兴味盎然?”

“可是,作为获取高性能大脑皮质的交换条件,亦即作为把豪华壮观的大宅院搞到手的代价,人类不能不放弃种种样样的基础能力。是吧?”

“正是。”免色说,“即使不会什么抽象思维和形而上推论,人类只要能双腿立起有效使用棍棒,也已经在这地球上的生存竞争中完全获得了胜利。因为那是日常生活中即使没有也不碍事的能力。而作为获得那种品质超群的大脑皮质的代价,我们不得不放弃其他各种各样的身体能力。例如,狗具有比人敏锐数千倍的嗅觉和敏锐数十倍的听觉。而我们则能够叠积复杂的假说,能够对照比较宇宙与小宇宙、能够欣赏凡·高和莫扎特,也能够读普鲁斯特——当然如想读的话——能够收集古伊万里瓷器和波斯地毯。而狗不能。”

“马塞尔·普鲁斯特有效利用不如狗的嗅觉写了一部长而又长的小说。”

免色笑道:“说的对。我说的归终只是泛泛之论。”

“也就是能否将理念作为自律性东西加以对待,是这样的吧?”

“正是。”

正是。骑士团长在我耳畔悄悄低语。不过我遵照骑士团长刚才的忠告没有左顾右盼。应许之日小说

之后他把我领去书房。走出客厅那里有宽大的楼梯。下去一看,楼梯似乎是客厅的一部分。沿廊有几间卧室(有几间没数,或者其中有一间是我的女友说的上锁的“蓝胡子公爵的秘密房间”也说不准),尽头有书房。房间虽然不大,但当然并不局促,而有一个不妨说“恰到好处的空间”在那里构筑出来。书房窗少,只在一面墙壁靠近天花板那里有一排采光的狭长窗口。而且从窗口看得见的只有松树枝和枝间闪出的天空(这个房间似乎不甚需要阳光和风景)。唯其如此,墙壁宽宽大大。一面墙壁从地板快到天花板全是倚墙做成的书架,其中一部分用作排列cd的架子。书架无间隙地摆着各种开本的书籍。还放有木墩以便踏脚取高处的书。哪一本书都看得出有实际在手中拿过的痕迹。在任何人眼里都显然是热心读书家的实用藏书,而不是以装饰为目的的书架。

大型办公桌靠墙安放,上面摆着两台电脑。台式一台,笔记本一台。有几个插有自来水笔和铅笔的马克杯。文件摞放得整整齐齐。看似相当高档的漂亮的音响装置摆在另一面墙壁。相反一侧的墙壁正好同办公桌相对,放有一对纵向狭长的音箱。高度和我那里的大致相同(一百七十三厘米),音箱是考究的红木做的。房间正中放一把读书或听音乐用的设计时尚的读书椅。椅旁是不锈钢读书用落地灯。我推测免色一天中的大部分都在这房间一人度过。

我画的免色肖像画挂在音箱之间的墙壁。位置正在两个音箱中间,高度大体与眼睛持平。虽然尚未镶框而只是整个裸露的画布,但就像很早以前就挂在那里似的极为自然地适得其所。原本画得相当有气势,几乎一气呵成,而这种奔放风格在这书斋里居然得到恰如其分地精妙抑制,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场所独特的气氛,使得画作具有的一往无前之势令人快意地收敛下来。而画像中仍不折不扣潜在着免色的脸庞。或者不如说,在我眼里甚至就像免色本人整个进入其中。

那当然是我画的画。而一旦从我手头离开为免色所有、挂在他的书房,就好像变成了我无可触及的东西。现在那已是免色的画,不是我的画。即便我想从中确认什么,那幅画也像滑溜溜灵巧的鱼一样吐噜噜从我的双手中一溜了之。一如曾经属于我而如今属于另外某个人的女性……

“怎么样?不觉得同这房间一拍即合?”

免色当然是在说肖像画。我默默点头。

免色说道:“很多房间的很多墙壁,都一一试了。最后才得知这个房间的这个位置再好不过。空间空的程度、光的照射方式、整体情调都正相吻合。尤其坐在那把读书椅上看画,那是我最中意的……”

“我试试可以的?”我指着读书椅说。

“当然可以。请随便坐!”球状闪电小说

我坐在那把皮椅上,倚在有着徐缓的弧线的椅背上。我双脚搭在搭脚凳上,在胸前抱起双臂。再细看那幅画,确如免色所说,这里是欣赏那幅画的理想坐点。从椅子(椅子坐感舒适,无可挑剔)上看去,挂在正面墙上的我的画具有我自己都出乎意料的沉稳安谧的感染力。相比于在我画室的时候,看上去几乎成了另一幅作品。甚至像是——怎么说好呢——来到这一场所之后获得的新的本来的生命。与此同时,那幅画似乎也在坚决拒斥我这个作者的进一步接近。

免色用遥控器以适度的低音量播放音乐。耳熟的舒伯特弦乐四重奏。作品d804(7)。从那音箱淌出的声音是那般清澈、圆润、洗练和超凡脱俗。较之从雨田具彦家音箱流出的质朴无华的音质相比,简直像是不同的音乐。

(7)舒伯特的小调第13号弦乐四重奏,是舒伯特十五首弦乐四重奏作品中唯一在他生前发表并公开演奏的一首。创作于1824年,因以《罗莎蒙德》间奏曲旋律为第二乐章主题,有《罗莎蒙德四重奏》之称。1824年3月14日由著名小提琴演奏家舒庞吉首演。

倏然觉察到时,房间里有骑士团长。他坐在书架前的踏脚墩上,抱臂盯视我的画。我递过视线,骑士团长微微摇头,送出不得往那边看的信号。我把视线重新收回画上。

“非常感谢!”我从椅子起身对免色说,“挂画位置也无话可说。”

免色笑吟吟摇头:“哪里,应该道谢的是我。安顿在这个位置,越来越中意这幅画了。每次看画,怎么说好呢,感觉简直就像站在特殊镜前似的。那里边有我,却又不是我自身,是和我略有不同的我自身。静静注视之间,心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免色听着舒伯特音乐,再次默默看了一阵子那幅画。骑士团长仍然坐在踏脚墩上,和免色同样眯细眼睛看那幅画,俨然戏仿(估计并非刻意为之)。

免色随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去餐厅吧!晚餐差不多该准备好了。但愿骑士团长光临……”

我朝书架前的踏脚墩上看去。骑士团长已不在那里。

“骑士团长大概已经来了,我想。”

“那就好!”免色放心地说道。而后用遥控器止住舒伯特音乐。“他的席位当然也准备好了。不能品尝晚餐的确、的的确确令人遗憾……”

免色介绍,下面一层(若以门厅为一层,相当于地下二层)作为贮藏库、洗衣设备间和健身房使用。健身房里有各种运动器械。可以边做运动边听音乐。每星期专业教练来一次,指导肌肉训练。还有住家用人用的工作间式起居室,里边有简易厨房和小浴室,眼下没人使用。此外还有小型游泳池。但一来不实用,二来维护起来麻烦,于是填了作温室。不过,不久有可能新建双泳道二十五米往返游泳池。果真建成,务请前来游泳。我说那太妙了。

接着,我们转去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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