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刺杀骑士团长 > 37、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

37、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2/2)

目录

他所在的部队占领的南京市区一座基督教堂有一架极漂亮的管风琴,弟弟在信中写道。管风琴完好无损地剩留下来。但接下去关于管风琴的长长的描写被检查官之手用墨水整个涂黑(基督教堂管风琴描写何以成为军事机密呢?就这个部队而言,责任检查官的检查标准相当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应该被涂的危险部分往往视而不见,而无甚必要涂黑的地方每每被涂得漆黑一片)。因此,弟弟是否得以演奏教堂的管风琴也不了了之。

“继彦叔父一九三八年六月结束一年兵役,马上办了复学手续。但实际上没能复学,在老家房子阁楼里自杀而死。剃须刀磨得很锋利,用来割了手腕。钢琴演奏者自行切割手腕,必定需要非同一般的决心。因为即使得救,恐怕再也弹不成钢琴了。发现时阁楼成了血海。他自杀一事对外严密封锁,表面上被处理为死于心脏病或什么病。

“继彦叔父因战争体验而心灵深受伤害,神经分崩离析——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明明白白是自杀原因。毕竟,一个除了弹一手好钢琴别无他想的二十岁青年被投入死尸累累的南京战场。若是现在,会被认定为精神创伤,但当时是彻底的军国主义社会,根本没有那样的术语和概念。而仅仅以性格懦弱、没有意志力、缺乏爱国精神处理了事。在当时的日本,那种‘软弱’既不被理解,又不被接受,单单作为家族耻辱而埋葬在黑暗之中。如此而已。”

“没有遗书什么的?”

“遗书有。”雨田说,“相当长的遗书留在他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较之遗书,似乎更接近手记。上面绵绵不断写了继彦叔父战争中的体验。看过遗书的只有叔父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长兄和我父亲这四人。从维也纳回来的父亲看完后,遗书在四人的注视下烧了。”

我什么也没说,等他继续下文。

“父亲绝口不提遗书内容。”政彦继续道,“一切都作为家庭黑暗的秘密封存起来——打个比方——好比拴上铅坠沉入深深的海底。不过只有一次,父亲喝醉的时候对我讲了大致内容。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第一次得知有个自杀的叔父。至于父亲对我讲那番话是由于确实喝醉了而松开嘴巴,还是因为早有打算迟早告诉我,这不清楚。”

色拉盘子被撤掉,海螯虾意面端了上来。

政彦拿着餐叉,以严肃的眼神注视片刻,像是在检验为特殊用途制作的工具。而后说道:“喂,坦率地说,不太想边吃饭边讲这个话题。”

“那,讲别的好了!”

“讲什么?”

“尽可能远离遗书的。”

我们边吃意面边讲高尔夫。我当然没打过高尔夫,身边打过高尔夫的人也一个都没有。规则都几乎概不知晓。但政彦有工作上的应酬,近来常打高尔夫。也有解决运动不足这个目的。花钱买齐了用具,每到周末就去高尔夫球场。

“你肯定不知道,高尔夫这玩艺儿是彻头彻尾奇妙的游戏。那么变态的体育运动基本没有。同其他任何运动都毫无相似之处。甚至称为体育运动都好像相当勉强,我以为。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习惯了它的奇妙,回头路就看不见了。”

他滔滔不绝讲起高尔夫比赛的奇妙性,披露了五花八门的奇闻逸事。政彦原本就是个会讲话的家伙。我一边高兴地听他讲一边吃饭,两人久违地谈笑风生。

意面盘撤下,咖啡端来后(政彦谢绝咖啡,又点了白葡萄酒),政彦返回原来话题。笑傲江湖小说

“是说到遗书吧,”政彦语气陡然郑重起来,“据我父亲说,遗书中记述了继彦叔父砍俘虏脑袋的情形,非常生动详细。当然,作为士兵不带什么军刀,日本刀什么的以前也从未拿过。毕竟是钢琴手。就算能读复杂的乐谱,砍人刀的用法也一无所知。但是上级军官递过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虏脑袋。虽说是俘虏,但一没穿军服二没带武器,年龄也相当不小了。本人也说自己不是当兵的。只不过是把那一带的男人们随便抓来绑上杀害罢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茧的,就是农夫,有时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软的,就视为脱掉军服企图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规军,不容分说地杀掉。作为杀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军刀砍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射杀。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2)。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鲇鱼。”

(2)扬子江:长江。

“上级军官递军刀给叔父,要他砍俘虏脑袋。那是个刚从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年轻少尉。叔父当然不愿意做那种事。但若违背上级军官的命令,事情可就非同小可,单单制裁是不能了事的。因为在帝国陆军里面,上级军官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叔父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百般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政彦摇头。我默默喝咖啡。

“叔父事后吐了。能吐的东西胃里没有了,就吐胃液。胃液也没有了,就吐空气。因此受到周围士兵嘲笑,骂他是窝囊废,被上级军官用军靴狠狠踢在肚子上踢飞。谁也不同情。结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虏脑袋。为了练习,要一直砍到习惯为止。那就像是作为士兵的通过仪式。说是通过体验这种残忍场面才能成为合格士兵。可是叔父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合格士兵,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他是为悠扬弹奏肖邦和德彪西而出生的,不是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哪里会有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政彦再次摇头。“那种事我不知道。但是,能够习惯于砍人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人是能习惯许多事物的。尤其被置于接近极限状态之下,说不定意外轻松地习以为常。”

“如果那种行为被赋予意义和正当性的话。”

“不错。”政彦说,“而且大部分行为都会被赋予相应的意义和正当性。老实说,我也没有自信。一旦被投入军队那样的暴力性系统之中,又被上级军官下达命令,哪怕再讲不通的命令、再无人性的命令,我恐怕都没坚强到明确说no的程度。”

我反躬自省。假如处在同一状况,我会如何行动呢?继而,倏然想起在宫城县海滨小镇共度一夜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性行为当中递给我一条睡袍带,要我狠狠勒她脖子的年轻女子。想必我不会忘记抓在双手的那条毛巾质地带子的触感。

“继彦叔父没能违抗上级军官的命令。”政彦说,“叔父不具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但后来他能够磨快剃刀自行了断生命来给自己一个交待。在那个意义上,我认为叔父决不是懦弱的人。对于叔父,自绝性命是恢复人性的唯一方式。”

“继彦的死,给了正在维也纳留学的你的父亲一个巨大打击。”

“不言而喻。”政彦说。

“听说你父亲维也纳时代卷入政治事件而被遣返日本——这一事件同弟弟的自杀有什么关联吗?”

政彦抱起双臂,神情肃然。“究竟如何不清楚,毕竟父亲对维也纳事件只字未提。”

“听说和你父亲恋爱的姑娘是抵抗组织的成员,由于这层关系而参与暗杀未遂事件……”

“啊,我听得的情况是,父亲的恋爱对象是在维也纳一所大学上学的奥地利姑娘,两人甚至有了婚约。暗杀事件暴露后,她被捕关进毛特豪森集中营,估计在那里没了性命。我的父亲也被盖世太保逮住,一九三九年初作为‘不受欢迎的外国人’强制遣返日本。当然这也不是从父亲口中直接听得的,而是从亲戚那里听到的,有相当大的可信性。”

“你父亲所以对事件绝口不提,是因为被哪里下了缄口令?”

“呃,这怕也是有的吧!父亲被驱逐出境时,应该被日德当局双方严厉警告一句也不可说出那一事件。想必那是保住一条性命的重要条件。而父亲本身也好像不愿意谈那一事件。正因如此,即使战争结束后没人封口了,也还是守口如瓶。”

政彦在此略一停顿,而后继续下去。

“不过,父亲所以参加维也纳反纳粹地下抵抗组织,继彦叔父的自杀很可能成为一个动机。慕尼黑会议使战争得以暂时避免,但柏林和东京的轴心由此强化,世界越来越驶往危险方向。必须让那种潮流在哪里刹住——父亲理应怀有这样的坚定信念。父亲是个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同法西斯和军国主义格格不入。弟弟的死对他毫无疑问具有重大意味,我想。”

“更多的不知道?”

“我父亲这个人不向他人谈自己的人生。不接受报刊采访,也没就自己写过只言片语。莫如说是一边用扫帚小心翼翼消除自己留在地面的足迹一边向后行走的人。”

我说:“你父亲从维也纳返回日本后没发表任何作品,彻底保持沉默,直到战争结束。”

“啊,父亲保持沉默八年之久,从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七年。那期间好像尽可能远离画坛那样的地方。一来他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地方,二来很多画家兴高采烈画歌颂战争的‘国策画’也不合父亲心意。所幸家境富裕,没必要担忧生计。战争期间没被抓去当兵也值得庆幸。但不管怎样,战后混乱告一段落后再次现身画坛的时候,雨田具彦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画画家。以前的画风彻底抛弃一尽,掌握了全新的画法。”

“往下成了传说。”

“说的对,往下成了传说。”说着,政彦做了个用手轻轻拂去头上什么的动作。就好像传说如棉絮一样飘浮在那里干扰了正常呼吸。

我说:“不过听起来,觉得维也纳留学时代的经历对你父亲日后人生似乎投下很大的阴影,无论那是怎样性质的。”

政彦点头:“呃,我也的确有那样的感觉。维也纳留学期间发生的事大大改变了父亲的人生选择。暗杀计划的受挫肯定包括若干黯淡的事实——无法简单诉诸语言的惨烈。”

“但具体细节不知道。”

“不知道。过去就不知道,现今更不知道。眼下,估计连本人都稀里糊涂。”

难免是那样的,我倏然心想。人有时忘记本应记得的事,想起本应忘记的事,尤其在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之时。

政彦喝罢第二杯白葡萄酒,觑了眼手表,轻皱一下眉头。

“差不多得回公司了,看来。”

“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我蓦然想起问道。

他忽然记起似的嗵嗵轻叩桌面。“啊是的是的,本来是有件事要一定向你说的。可是全都说父亲的事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反正又不是要争分夺秒的急事。”

我再次注视站起身来的他的脸庞,问道:“为什么向我坦率到这个地步?就连家族微妙的秘密都直言不讳?”

政彦把双手摊在桌面上,就此略一沉吟,而后搔了搔耳垂。

“是啊!首先一个,可能是我也对独自一人怀揣这种类似‘家族秘密’的东西多少有些疲惫了,想对谁一吐为快,向尽可能嘴巴牢靠的、没有现实利害关系的一个人。在这个意义上,你是理想的听者。而且说实话,我对你多多少少有个人负债感,很想以某种形式偿还了结。”

“个人负债感?”我吃了一惊,“什么负债感?”

政彦眯细眼睛。“其实是想说这个来着。但今天没时间了,下面已有安排等着了。再找机会在哪里慢慢聊吧!”

餐馆账单是政彦付的。“不必介意,这点钱是可以通融的。”他说。我有幸白吃了一顿。

之后我开卡罗拉返回小田原。把满是灰尘的车停在房前时,太阳已临近西山头了。许多乌鸦叫着向山谷对面的巢飞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