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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浪子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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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夜。

月色朦胧,高立依稀还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现在才发觉这少年的轻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来,就象是排排野兽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来,近得就象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个人岂非都有过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个人心里的月亮却都不同。

高立心里的月亮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但这在他说来,甚至比天上的月亮还遥远。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独的可怕。

他决心要追上朋友。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和他命运相同的朋友。

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飞一般倒退,突然退尽。

前面已是荒郊。

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来,象是在等他。

他的身形也慢了下来,他并不急着追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越走越慢,天地间忽然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远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

但人呢

前面有疏落的树枝。

小武找了棵枝叶并不十分浓密的大树,跃上去,在校丫间坐下。

高立也掠上一棵树,坐下来。

天地寂寞,风吹过木叶,月光自树梢漏下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沉静并不是寂寞,因为现在己有人跟他一起分享这沉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以为百里长青已必定要死了。”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我。”

小武道:“他们根本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高立道:“我也从未想到过,你居然也会出手救他。”

小武笑了笑,道:“也许连我自己都从未想到过。”

高立道:“你认得他”

小武道:“不认得,你呢”

高立道:“他……他救过我。”

小武道:“你去过辽东”

高立道:“嗯。”

小武道:“去干什么”

高立道:“去采参,野山参。”

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充满了对往事的口忆和怀念,慢慢地接着道:“那也许就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很冒险,但却是绝对值得的。”

小武道:“值得”

高立微笑着,道:“你只要找到了一只成形的野参,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小武道:“你找到过”

高立道:“就因为我找到过,所以才险些死在那里。”

小武道:“为什么”。

高立道:“野参本是无主的,谁第一个发现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以在那里留下你的标志。”

小武道:“为什么要在那里留下标志为什么不采走”

高立道:“采参也和杀人一样,要等待时机,因为成形的野参有时几乎比人还有灵性,你若太急、太鲁莽,它就会走的。”

小武道:“你说它会走”

高立笑了笑,道:“这种事你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太神秘,但却千真万确的事。”

小武的确觉得很神秘,所以他在听。

高立继续道:“我找到了一只成形的野参,留下了标志,但等再来时,才发现标志已换了别人的。”

小武道:“你为什么要走”

高立道:“去找帮手。在山上采参的人,也有根多帮派,我们的一共有九个人。”

小武道:“对方呢”

高立苦笑道:“他们既然敢做这种强横无耻的事,人手当然比们多,其中还有五个人,本就是辽东黑道上的高手,为了避仇才山的。”

小武道:“你那时武功当然不如现在。”

高立道:“所以我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小武道:“百里长青恰巧赶来救了你”

高立道:“不错。”

小武道:“他怎会来得这么巧”

高立道:“只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踪那五个黑道的高手。”

天下本就没有侥幸凑巧的事。

无论什么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

小武沉默着,忽又笑了笑,道:“你发现对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时,一定觉得很倒霉。”

高立点点头。

小武道:“但若不是他们五人,百里长青也不会来救你了。”

高立又点点头。

小武也不再说什么,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

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事,也绝没有真正的不幸。

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本就很微妙。

所以你若遇见一件不幸的事,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气馁。

就算你已被击倒也无妨,固为你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还有站起来的时候。

夜更静。

又过了很久,高立才问道:“他当然没有放过你”

小武道:“没有。”

高立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小武道:“他救你的时候,你岂非也没有救过他”

高立道:”我没有。”

小武道:“你若觉得应该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问别人曾经为你做过什么。”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说道:“汤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还是会杀他,百里长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样会救他,因为我党得非这么做不可。”他脸上仿佛在发光,也不知是月光还是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光。

高立已感觉到这种光辉。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浅薄懒散的人。

小武又道:“中原和四大镖局若真的能够与长青联并,江湖中因此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为的是这些人,这件事,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高立凝视着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你懂得的事好象不少。

小武道:“也不大多。”

高立道:“你剑法好象也并不比百里长青差多少。”

小武道:“哦。”

高立道:“百里长青多年前已是名满天下的七大剑客之一。”

小武道:“他排名好象在第六。”

高立道:“你呢”

小武笑了笑,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高立道:“但剑法并不是天生就会的。”

小武道:“当然不是。”

高立道:“是谁教你的剑法”

小武道:“你在盘问我的来历”

高立道:“我的确对你这个人党得很好奇,”

小武淡淡他说道:“我想不到你居然还有好奇心。”

他的确想不到。

这组织中的人,非但已全无好奇心,也已完全没有感情。

他们几乎每天相处在一起,但彼此间却从未问过对方的来历。

他们也会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彼此间却从来不是朋友,因为友情可以软化人心,他们的心却要硬,越硬越好。

高立道:“我对你好奇,也许只因为我们现在已是朋友。”

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

高立道:“没有朋友的人,活着岂非也和死了差不多。”

小武又笑了,道:“像你这样的人:你不该在这组织里的。”

高立道:“你觉得很奇怪”

小武道:“很奇怪。”

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问你、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入这组织的。”

小武沉默着,似在沉思。

高立目中也带着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们住的地方并不好。”

小武点点头。

他们住的屋子简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几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

因为任何一种物质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软化。

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们的,你无论在那里做什么,都没有人干涉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接着又道:“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总算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小武当然能了解他这种感觉。

只有像他们这种没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这种感觉是多么凄凉酸楚。

高立道:“我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小武又点点头。

那本是种看不见阳光的日子,没有欢笑,没有温暖,甚至没有享受。

他们随时随地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个命令。

他们的精神永远无法松弛。

小武记得了每次看见汤野的时候,汤野都在擦他的刀。

高立黯然道:“但那种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让你感觉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饱,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

小武道:“你加入他们,难道只因为你那时已无处可去”

高立笑得更凄凉,缓缓道:“我现在还是一样无处可去。”小武道:“你杀人难道只为了要找个可以栖身之地”

高立摇摇头。

他说不出,也许只因为他自己也不忍说出来。

他杀人只为了要使自己有种安全的感觉,只为了要保护自己。

他杀人只因为他觉得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亏负了他。

小武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总算还有个地方可去。”

高立道:“什么地方”

小武道:“有酒的地方。”

你若认为酒只不过是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液体,你就错了。

你若问我,酒是什么呢

那么我告诉你:

酒是种壳子,就像是蜗牛背上的壳子,可以让你逃避进去。

那么就算有别人要一脚踩下来,你也看不见了。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酒是好酒,女人也相当漂亮,至少在灯光下看来相当漂亮。

“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没有。”

“我也没有,”

他们彼此问清楚了才进去,因为只有在他们都没有来过的地方才是比较安全的。

“既然我们都没有来过,他们总不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但这些女人却好象认得你。”

小武笑了笑道:“她们认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他一走进来,就将一大锭银子放到桌上。

女人们已去张罗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乌龟。”

高立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的酒贵不贵”

小武突然怔住。

他实在觉得很吃惊,这种话本不是高立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

象他们这种流浪在天涯,随时以生命为赌注的浪子,几乎每个人都将钱财看得比粪土还轻。

“七月十五”的管理虽严,但杀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且代价通常都很高。

所以他们每次行动后,都可以尽情去发泄两三天——花钱的本身就是种发泄。

这也是组织允许的。

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几乎从没有出去痛醉狂欢过一次。

难道他竟是个视钱如命的人

高立当然已看出他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道:“这地方的酒若大贵,就只有让你请我,你若不愿请我,我也可以在旁边看你一个人喝。”

小武道:“你没有银子”

高立道:“因为我是个小气鬼。”

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却跟别的小气鬼不同。”

高立道:“有什么不同。”

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认自己小气,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请你。”

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别的小气鬼还有点不同。”

小武道:“哦”

高立道:“我还是个酒鬼。”

这世上小气的酒鬼的确很少见,但高立的确是个酒鬼。

他喝起酒来简直就象是一匹马。

“不花钱的酒,喝起来总是特别痛快的。”

“花钱的酒呢”

“我很少喝,”

“我忽然发觉你这人很坦白。”

“除此之外,我别的好处并不多。”

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为两个人这时都已有些醉了。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脸上虽在笑,但心里却笑不出来。

刚才本来有五六个女人陪他们,现在却已只剩下两个。

最老最丑的两个。

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欢迎的,何况她们已渐渐发现,这两人中一个很小气,另一个也并不太阔。

“冰冰呢刚才有个叫冰冰的呢”

“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来找她。”

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阔客人。

“还有个香娃呢”

“也在陪客。”

“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壶也翻了。

“陪客我们难道不是客人”

“波”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忽然间,门口出现了三四个歪戴着帽子、半敞着衣襟的彪汉,瞪着他们。

他们一个穿着道士的蓝袍,一个穿着苦力的破衣,当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阔客人。

这种客人多一个算多,少一个也不算少。

大汉们冷笑:“两位是来喝酒的还是来打架的”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突又大笑。

大笑声中,“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翻了。

女人们惊呼着逃出去,大汉们怒喝着冲进来一当然很快下。

他们虽然没练过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头还是比这些歪戴着子的仁兄硬得多。

两个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这地方鸡飞蛋破,一塌糊然后他们就落荒而逃。

其实后面根本就没有人追他们,但他们却还是逃得很快。

他们觉得跑起来也很过瘾。

逃着逃着,忽然逃入了二条死巷,两个人就停下来,开始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好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间就不笑了。

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

两个人忽然觉得想哭。

你们这些没有根的浪子们,有谁能了解你们的情感,谁能知道你们的痛苦

除了偶然在窑子里痛醉一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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