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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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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孩看到了什么呢?我们现代人在十八九岁时就已经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大的世界、见过很多有趣的人。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是觉得生命有很多可能性,每一种都很好。但这个女孩,在她所处的时代里,脚步是不允许越出闺房的,所以她对外在世界的向往和对于人生的所有想象必须寄托在某个客体上。就这样,当她恰巧遇到一个极其美好的男子时,所有注意力和生命热情就完完全全被吸引了。

古典文学中常常会写到一个女子看了一个男子一眼,然后就要同他生死与共,这是现代人不可理解的。现代的眼光认为这是一种病态。如果懂得一些心理学知识,甚至会用“人格不独立”“分化不完全”等解释。可是放在古典文学发生的那个时代及语境中,这很可能并不病态。在中国古代,除非是很极端的情况,才会有所例外,一般来说,女性因为与外在世界隔离,没有机会直接实现自己在智识、才华、志节方面的追求,但文化实际上又鼓励女性发展这些领域的鉴赏力,这样一来,在“渴望的”和“能做的”之间就形成一个巨大的落差。为了弥补这个落差,女子只能把自己对才华、品行等的要求都投注到一个男子身上,以这种方式间接实现自己的理想。在这样的语境中,一个男子之所谓“美”也就不仅仅包括外表的英俊,更包括才识、德行等所有方面。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女性“慕色”有时是个严肃且充满理想主义的主题,比如《牡丹亭慕色还魂记》。这个主题之所以被严肃地书写,是因为这种情感与君子追求人格美善的情感十分相似,就像屈原所说的那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174] 讲到“慕色”,我们就要回来讲这首词的小序,也就是朱彝尊为什么会写这首词。序是这样说的:

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小序说,在吴江有一个叫叶元礼的书生,他没有想去发生一段浪漫的感情,只是在一个美好的春天恰巧经过流虹桥。

我们人生的常态是机缘不能具足,所以常常不满意,但对叶元礼来说,悲剧在于机缘具足而不自知。沈从文有一段话很流行:“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175] 据说他就是靠这段话追到张兆和的。叶元礼运气不错,在云最美的时候,在恰好那座桥边,遇到了正当最好年纪的人。本该成就一段难得的佳缘,可是那个女孩从“羡之”到“断肠”到“病死”的整个心理过程,都在“楼阴”中无法言说,不为叶元礼所见。当她气绝时,叶元礼又恰好经过,她妈妈跑出来跟他说:“我女儿实在太爱你了,但是她找不到你,就病死了。”叶元礼非常难过,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这件事。他跑进去对着尸体痛哭,女孩子睁着的眼睛就闭上了。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中有“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176] ,这个女孩更夸张,只是一眼相见,“竟至病死”。她的一生就做了这一件事——爱一个路人,然后为他死去。我们现在如何看待这样的故事?我想,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其中心思想可能是荒诞的,但回复到故事的细节中,又会变得真实动人。当时很多人都被这个故事中真诚的情感打动,所以小序最后还有两句话:“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对于这个故事中既哀伤又动人、既未曾发生又充分发生的对立,我想到了桥的隐喻。西美尔在他的哲学随笔集《桥与门》里说:“桥梁的美学价值在于,它使分者相连,它将意图付诸实施,而且它已直观可见。” [177] 桥连接着此岸与彼岸,对于孤寂的人类心灵而言,桥意味着对分离的战胜。皇甫松说:“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178] 这是人间冷暖的温言细语。苏轼说:“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179] 这是获知广袤宇宙无处不可栖身的顿悟。但这个故事显然破坏了这一隐喻,桥把理想伴侣带到姑娘窗前,但又把他带走。他们第一次认识了彼岸,可分离非但没有被跨越,反而成为致命的因素。这是故事中悲剧性的部分。但它的结局还有一个理想主义的转折。因为我们理想中真正的沟通、对孤独感真正的消除,不一定是说了很多话或者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而是一瞬间超越生死的理解。当“叶入哭,女目始瞑”时,这种理解就达成了,“使分者相连”的桥的使命也圆满完成。这首词中不但有哀伤的部分,也有足够美好浪漫的部分,都与这种沟通的最终实现有关。

因为那个女孩子死后也不肯闭眼,还要等叶元礼重新归来、听到他的哭声才放心离去,所以文人们相信跨越生死的沟通是存在的。但那个女孩子没有留下过自白,文人们就按照最美好的可能性去脑补。这其实很有趣,女孩子将自己对美善的想象投注在一个文人身上,而一群文人此时又将自己对美善的想象投注在这个女孩身上。我们且不用现代心理学的投射理论讨论这是否健康,当这样的投注以文学形式固定下来时,就会给人以很强的美的感动。

“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这就是朱彝尊对女孩病逝之前心路历程的想象之辞,其中有三个典故。

第一个典故讲的是美。晋朝有一个人叫卫玠,他出身贵族,少年时就很美。当他坐着羊车在都城的街道上经过时,全城人都出来看他,称他为“玉人”。魏晋时代人物品评的风气中,“美”对于男性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评判尺度。这美不仅仅是客观的面貌,更是一种精神气度。比如嵇康的美被形容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180] ,大致是说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而又心怀舒展的人格魅力通过他的一举一动传达出来。卫玠的美更天然、更圆和,他长相俊美,谈吐文雅,待人厚道,又有家学渊源,所以以“珠玉”形容。用卫玠来比叶元礼是有道理的。叶元礼是著名文学家族吴江叶氏的后人,他的爷爷是叶绍袁,奶奶是沈宜修,晚明最著名的才女叶小鸾、叶纨纨则是他的姑妈。叶元礼年少的时候就“有隽才”“美丰仪,望之如神仙”,这都是他与卫玠的相似之处。“卫玠羊车”是一个典故,可是这个典故偏重男子之美,用在整首词意里,意思有一点偏,于是朱彝尊把另一个典故中的一小部分嫁接进去了。

第二个典故讲的是渴望。《晋书·后妃传》中说,晋代的宫廷中,后妃为了让晋武帝的羊车为她们停留,会在门前插满竹叶、地上洒满盐水,这样羊路过时一旦贪吃,车辇就停下了。这个典故偏重讲女子渴求心爱男子的关注。它与上一个典故中都有“羊车”,于是被朱彝尊无缝对接。这不是理性的安排,而是自由联想。面对翠帘不卷春深的妆楼,由翠帘而至翠柳,由翠柳而至翠竹,由翠竹而至羊车。王昌龄有一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181] 这首诗说女子登高望远时,只看到一天比一天更加浓郁的柳色,便感觉到情感的空虚。而这个吴江女子,也是在春日的楼头凝视之时,感慨柳树间荡漾的游丝却不能系住心上人的车骑。这个女孩子觉得很遗憾:每天那么多人从我的门前经过,可每个人都不是他。诗人的联想就这样自由地流动着,滤去原有故事中庸滥昏聩的部分,只留下美与深情。

第三个典故讲的是寻找。青鸟是西王母的侍者,《汉武故事》说,有一年七月七日,汉武帝忽然看到有青鸟飞来,东方朔告诉他,这是西王母的信使。果然,过了一会儿,西王母就乘着云气到来。后来的人常常反用这个典故,在说自己相思而不能够消息相通的时候,就说没有青鸟传信。李璟“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182] 用的也是这个典故。所以,朱彝尊说“倩何人,传语青禽”,就是讲既然你不能从我的门前走过,那么我可不可以给你写一封信?可是,我去找谁把信交给青鸟,交给了它,它又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你?

“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是加深一步的寻找。《西洲曲》里说“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183] ,这就是“倚遍雕阑”。晏几道在《蝶恋花》中说“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184] ,这就是“梦遍罗衾”。如果真的去吴江看,就会发现那只是个普通的小镇,栏杆未必精雕细刻,被套也顶多是细布而不是绫罗。可是古代诗人常常这样,他们觉得在文学中,外在的情境和内在的情感品质有种互相映衬的作用,比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185] 完全是描写外物,但是可以想见春梦之精美。所以,当朱彝尊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情感是极其美好的,便自然地写出了“雕阑”和“罗衾”。

人在成年之后会觉得美是节制,是留有余地,是温柔敦厚。可是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情感就是一往无前的。这首词的上半阕,一句一句像潮水一波一波推进,永不停息。我如果等不到,就去找你,我如果白天找不到你,就到梦里去找。诗人一定要用一些极致性的表达,如“倚遍雕阑,梦遍罗衾”中的两个“遍”字,又如用“最难禁”直接强调难以承受的思念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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