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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和宝玉都丢失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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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阕是从女子的角度写,下阕的叙事者改成叶元礼。上阕堆砌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和情感,又是湖光翠帘,又是雕阑罗衾,又是倚遍梦遍,但是下阕开笔就把这些美好之物写没了:“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接连着三个失落,消失得无影无踪。《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就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186] ,既是说她美,也是说她的生命脆弱、短暂,更是说美在消散时的无声无息。

叶嘉莹先生说菊花的枯萎很是触目惊心,所有的花瓣都留在花蒂上缩成一小把,把生老病死的历程展示给你看。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樱花、李花等,一边盛开,一边飘散。它们带给我们的感觉,有点像年轻而早夭的美丽女子,没有经过衰老的过程就散去了。她们活得美丽,死得轻盈。如何看待这种死亡,如何书写这样一些什么都没有留下的生命?是把她们写得更轻一些,还是写得更重一些?是把她们写成朝云、烟雾就算了,还是写成另外一些东西?

朱彝尊大概觉得要写得更重一些,这样才配得上女孩子情感的珍贵程度,所以他用了两个很郑重的典故。这两个典故都是关于神女的故事。“明珠配冷”讲的是周代大夫郑交甫在汉水边游玩,看到前面有两个美女佩戴着鸡蛋那么大的明珠。他喜欢这两个女子,就与她们交谈,这两个女子大概也喜欢他,就在分别时把明珠解下送给他做信物。郑交甫将明珠藏在怀中,可刚走几步,怀中的明珠就不见了。回头一看,“唯见长江天际流” [187] ,两名女子无影无踪。这个故事里也有很多遗憾,如果郑交甫在遇到神女时直接与之定情同行,而不是以环佩赠答约定下次再见面,可能结局又不一样。

“紫玉烟沉”讲的是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紫玉与一个叫韩重的普通人私定终身,韩重担心自己太平凡,无法被夫差接受,就约定学成归来再去提亲。三年后他学成归来时,才知道紫玉已经因为思念而死。当他到达紫玉坟前,紫玉的魂魄现形,二人抱头痛哭,同住三日并成夫妇之礼。之后,紫玉将一颗明珠交给韩重,让他持此信物告知夫差成婚之事。但夫差认为韩重是个盗墓贼,就把他抓了起来。于是紫玉跑到父母的宫殿现形,二老也非常思念女儿,上前抱她,可是刚刚一触碰到紫玉的形体,她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朝云、明珠、紫玉,那些最美好的事物,在你该珍惜的时候没有珍惜,就错过了。但如果我们把注意力停留在“明珠佩冷,紫玉烟沉”上,感觉就好像是那颗珍珠还在,那块玉还在,只是依附其上的灵性渐渐消失了。传说必须要有其超越凡俗的部分才能震惊人,也必须要有接近于凡俗的部分才能感化人。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经历叶元礼或者韩重这样的伤逝,但人们都会遇到情感的淡化。哪怕不是因为死亡,而仅仅是因为过了那个年龄、那个阶段、那个情感最炽烈的时候,再到那个女孩子的面前,她曾经对你的目成心许也可能渐渐消失,你变成一个普通的路人甲。如果没有在那个瞬间及时回应,你就什么都抓不住。这对于感情的双方而言,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写到这里,本来已经进入死气沉沉、虚无冷寂的境地。云散、佩冷、烟沉,之后是什么?没有想到,在接连三个死亡的象征之后,朱彝尊忽然回头写出了一片生机:“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这里当然借用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188] 的意象,但“前度”与“依然”的措辞里,更有一种生命永恒之意,“开满江浔”再添一层自由释放之感。当那个女孩子活着的时候,她只能被禁锢在楼阴之中。可恰恰在她死了之后,魂魄化成外在世界无法遏制的春光和盛开。在这个意义上,身体的死亡变成了灵魂的新生。

叶元礼没有办法向这个死去的女子回馈任何东西,他只回馈了泪水,女孩就瞑目了。现在,心灵的痛苦转移到叶元礼身上。“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用的是唐代王炎的典故。王炎梦见自己在吴王的宫殿中出席西施的葬礼,他听到箫鼓的哀鸣,看到满地的红心草和悲痛欲绝的夫差。“碧落黄泉,两处难寻”用的是《长恨歌》里唐明皇寻杨玉环魂魄的典故,就是著名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189] 。问题在于,典故的使用应该切合主人公的身份,为什么朱彝尊要用两个与皇帝有关的典故来讲叶元礼这个书生呢?我想不出符合逻辑的解释,所以只能给一个联想。

朱彝尊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与他的妻妹冯寿常的恋情。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没有希望的,事实上,两人也从未越过礼教的障碍。朱彝尊成为著名学者之后,有人建议他在出版诗集时删除记录这场恋情的作品,以免他人说闲话。但朱彝尊就是不肯,他说,如果在死后牌位进入文庙得到后世读书人的祭拜和留下这首《风怀诗》之间只能选一个的话,宁可文庙将他除名。朱彝尊与冯寿常的恋情浓度最高时也就只是“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190] ,但他觉得这种情感体验已经高于配享文庙的价值了。而吴江女子对叶元礼的恋情,几乎达到了明代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里说的“情至”的程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191] 被一个美丽的女子作为“情至”的对象,这种幸福在朱彝尊向往爱情的心中,大概觉得只有唐明皇与夫差可堪比拟了。但爱情流逝之时,力挽江河的天子也无法阻挡一片落花的飘零,哀恸同时也在于此。

如何看待这样一首词,如何看待这个女孩子的一生?从今天的角度来说,人生还没有真正地开始,她就死了,这好像很不值。可是,从这首词的表述来看,在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件里,似乎有整个人生的意义。对于那个女孩子来说,一生为这一眼就够了。对于叶元礼来说,甚至连一眼都没有,却领受了一份完全的爱。最奇妙的事情在于,朱彝尊把这样的感觉写在了“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的仲春时节。哪怕一生我们都不会亲历这样疯狂的事,但当每年四五月份从春光中走过,也多多少少会感到极盛的春意,感到衰落就要到来。在江南的春天樱花开放时,在华北的春天海棠和杏花开放时,大风总是伴着好天气。一树繁花是否越开越盛,取决于在花开与风碾的争分夺秒中谁能够获胜。正是在那些花叶猛烈绽发又迅速凋落的风中,我们会有一种更强烈的生命感。那么,怎么能说这样一首词仅仅是哀伤或者消极的?中间肯定有哀伤的部分,但正因为朱彝尊用珍重、理解甚至羡慕的笔调来写这个女孩子在爱与死中的生命挣扎,他就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

读完这首词,你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哪里?我觉得大多数人不会把印象停留在“楼阴”之中,而是留在“桥影流虹,湖光映雪”和“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里,留在外面世界的春色里。这就像“孤馆闭春寒”的江南园林,只有当我们走进那个“楼阴”之后再走出来,才会觉得外在世界如此美妙且值得珍惜。

如果要往深里说,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青春时代必有的阴暗特质。西方的童话中常常有这样的情节设置:春天到来,小公主长成少女,因为天气暖和了,所以她有机会去后院游玩,但因此掉进井里或被恶魔幽禁。如果她能在王子的帮助下走出幽暗的城堡、洞穴、枯井,接下来就是婚礼——成年的象征。在中国诗歌中同样的故事也常常发生,只有经历了春之幽谷,才能走向更圆融、更理性成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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